第18章 紅顏(17)
看到花崇,邱大奎先是驚慌地一退,旋即獰聲笑起來,眼中放着怪異而興奮的光。
“警察同志。”他說:“能殺死邱國勇,我最應該感謝的就是你!”
曲值一拍桌子,喝道:“你瞎說什麽!”
花崇道:“讓他說。”
柳至秦也趕了過來,本就不大的審訊室突然顯得格外擁擠。
“我沒有瞎說。”邱大奎呵呵笑了幾聲,“我早就想殺掉邱國勇了,但我沒有勇氣,我不敢!那個畜生是我老子,我恨他害死了我媽和我老婆,我做夢都夢見往他身上捅刀子,但我他媽什麽都不敢做!”
“我住在他的房子裏,和他一起賣早餐午飯宵夜,與他一同養薇薇。薇薇是個男孩兒就算了,男孩兒窮養沒關系。但薇薇是個姑娘——你們見過薇薇嗎?她很可愛,很漂亮,和她媽媽越長越像了——姑娘可不能窮養,我想讓她過得好一點,可我沒有本事,一個人打工的話,根本無法給她像樣的生活。”
“雖然……雖然她現在的生活也糟糕透頂。”邱大奎用力抹着臉,聲音沉沉的,“誰說人生而平等來着?狗丨逼玩意兒,人怎麽可能生而平等?薇薇如果能出生在有錢人的家庭,她就是小公主。但她沒投好胎,成了我的女兒。我能給她什麽啊?這個家能給她什麽啊?我的薇薇,打從出生就輸了。”
一室沉默。
小孩是最無辜的,邱大奎殺了邱國勇,手段極其兇殘,今後難逃牢獄。而他錘殺邱國勇時,7歲的邱薇薇就在門外。她也許看不到裏面正在發生的人間慘劇,但她聽得見榔頭敲開頭顱的悶響,聽得見邱國勇的掙紮與呼救,甚至聽得見血液噴濺的滲人聲響。
她聞得到濃稠的血腥味。
她看得到從門裏流淌而出的,黑褐色的血。
她生活了7年的家,已經在那分秒之間面目全非,形同可怖的地獄。
也許她看到了邱大奎提着榔頭,渾身血污從家裏走出來的模樣。
也許她在驚恐萬狀中匆匆往門裏瞥去一眼,看到了腦漿迸濺的邱國勇。
繼而看到那一副泡在血漿中的珠簾。
她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親,如今失去了祖父。
很快,她的父親也将離她而去。
花崇胸口悶得厲害,極想推門而出,喘一口氣。
“我不敢殺他!我不敢殺他!”邱大奎狠狠磨着牙,“但他早就該死了!他那種人根本不配活着!”
花崇勉強壓下那股翻湧的無力感,問:“所以你一直在忍?”
“是啊,忍。”邱大奎露出釋然的神情,“小莉走了後,我忍了他整整6年。最近幾年他脾氣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發火動手,我他媽也忍着。但這回,我,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嘿,如果早知道殺人是件這麽爽快的事,我早捅死他了!”
花崇按捺着怒火,“這回?邱國勇做了什麽?”
邱大奎咧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警察同志,你不是一直覺得我那天因為奇怪的味道發現了屍體卻不報警很可疑嗎?我告訴你,邱國勇也覺得很可疑。”
“他認為我發現徐玉嬌是想引來警察,查出他害我母親與妻子的事,把他抓走。你們也看到了,他非常害怕與警察接觸,他心裏有鬼,他逼死了我媽和小莉,他的恐慌就是證據!”
邱大奎粗聲喘氣,又道:“不過你們都誤會我了。警察同志,你認為我和那個被殺的女人有關,邱國勇以為我大喊出聲是想讓警察去抓他。其實事情哪有你們想的那麽複雜。對,那片荒地的确有很多垃圾,臭氣熏天,一般人聞不出死人的怪味,但我就是辨得出不同。為什麽?因為當初我一回到家,看見的就是小莉正在腐爛的屍體啊!那個味道,我,我……”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空氣裏,似乎也多了一抹引人周身泛寒的味道。
須臾,邱大奎“嘿嘿”笑了兩聲,“不過剛聞到那股味道的時候,我其實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只覺得熟悉,卻想不起是屍體的味道。”
“我不算愛管閑事的人,那荒地也很久沒去過了。可那天就是着了道,好像不找到氣味源頭就不行似的。看到屍體的時候我真是給吓懵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也走不動,爬也爬不動,我連腦子都轉不過來了,只顧着大喊瞎喊——我就是這麽沒出息,可能女人都沒有我叫得厲害。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猛然想起來,那股惡臭,是死人腐爛時散發的氣味。”
大概是又想起當時的情形,邱大奎停下來,不住抽氣,過了半天才接着道:“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想過報警。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後,已經有人報警了。後來我慢慢冷靜,越想越後怕,覺得不報警是對的。因為一旦我報了警,你們就會追着我了解情況,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然後你們一定會查出,我們家的包子餡兒有問題。”
花崇蹙眉:“你擔心的就是這個?”
“警察同志,你認為這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嗎?”邱大奎慘笑着搖頭,“我們家的包子餡兒也不是總有問題,有時用的也是新鮮肉。但新鮮肉那麽貴,總不能壞了就扔掉吧?何況有些肉根本沒壞,只是不太新鮮了,有股馊味兒。我和邱國勇在肉裏加了很多調料,将馊味兒壓住,再蒸成包子拿出去賣。警察同志,你別看現在市政允許我們出攤,一旦被發現肉餡兒有問題,我們就再也沒法出攤了。”
“不出攤,我們家就沒有活路。對你們來說可能是小事,但對我們家……”
“經常跟我們家搶生意的李寶蓮最喜歡說一句話,什麽‘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問她哪裏聽來的,她說網上大家都這麽說。”邱大奎揉了揉眼,“我不知道貧窮有沒有限制我的想象力,但我知道——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們的想象力!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們這些出生就被踩在腳底的人想要讨一口生活,得多小心,多懦弱!”
邱大奎喟嘆一聲,“所以我不敢報警,見着警察就緊張,我後悔發現了那個女人的屍體,後悔大叫引來那麽多人,我也恨那個女人。如果沒有這一連串的事,你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我,也不會查出我們家的包子餡兒有問題。”
柳至秦回頭看花崇,花崇正緊抿着唇,臉色很不好看。
“從我發現屍體那天起,邱國勇就開始發瘋,疑神疑鬼,說我想害死他。我都忍了,懶得跟他計較。我和他害怕的東西不同,他害怕你們查出是他害死了我媽和我媳婦,我害怕你們查出包子餡兒不合格。但我們都怕被你們當警察的找上門來。”
“他罵我,我只得一忍再忍。但我沒想到他會對薇薇動手。這個老畜生,我一榔頭要了他的命都算輕,我應該慢慢折磨死他!”
邱大奎肩膀顫栗,怒不可遏,“你們查出我們的肉餡兒不合格後,他罵了我一路,回家就亂砸一氣,把門也踹壞了。”
“我自己心裏也很亂,不知道以後怎麽辦。他在家裏砸,我不想看到他,就出去找人打牌。”
“過了兩天,下午我接薇薇回家,才發現他居然把我媽做的珠簾也拆了。薇薇很喜歡那副珠簾,一看就哭了。珠簾雖然老舊了一些,卻是我們那個破爛的家裏,唯一有點浪漫感的東西。我把珠簾一條一條找回來,重新挂上去,然後找了些工具,去修那扇被踹壞的木門。”
“但沒修一會兒,我又聽到薇薇的哭聲,還有邱國勇的罵聲,我一下子就急了,榔頭都沒放下就匆忙往屋裏趕。”
邱大奎捏緊拳頭,手臂上爆出一條條青筋,聲嘶道:“他居然又去拆珠簾!薇薇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他踹薇薇,還扇了薇薇一耳光!”
“那是我的女兒!他害死了我媽和我老婆還不夠,還想害我女兒!”
“我把薇薇抱去屋外,他還在裏面罵。木門沒有修好,關不上,我只能哄薇薇,告訴她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要進來。”
“然後我回到家中,把他殺了。”
“用修門的榔頭,十幾下?還是幾十下?我記不得了。”
邱大奎放聲笑起來,“我他媽早該砸死他了,該死的老畜生!”
審訊室裏的笑聲回蕩在走廊上,即便是花崇,也沒想到追查徐玉嬌的案子會牽出如此一出家庭慘劇。
雖然明白這出慘劇與自己并無關系,此前一切對于邱家父子的調查都合情合理。也明白就算沒有徐玉嬌一案,自己與柳至秦沒有查到邱家父子所用的肉餡兒有問題,将來或許仍有導火索讓邱大奎痛下殺手。
但即便想得通透,也早就見慣了死亡,還是趕不走悶在心頭的,那道極深極沉的壓抑。
如今邱國勇已經死了,王素與付莉皆已火化,她們自殺的原因到底是什麽,邱國勇有沒有逼迫她們,已經無從追查。最令人心疼的是邱薇薇,小小年紀經歷了父親錘殺祖父,那個已成為兇案現場的家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而今後,邱大奎也無法再照顧她。
她怎麽辦?
如何生活?
回到辦公室,花崇拉開座椅,單手虛捂着大半張臉,心裏翻江倒海。
柳至秦走過來,在旁邊輕輕放了張椅子,悄無聲息地坐下。
辦公室只開了幾盞燈,半明半暗。許久,花崇擡起頭,眼神既疲憊又茫然,聲音也有些沙啞,“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你呢?”柳至秦問。
“我?”花崇勉強地笑了笑,“我再坐一會兒。”
柳至秦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仍像剛才那樣坐着,眸光層層疊疊地落在花崇身上。
花崇略皺起眉,“還不走?”
“你想坐一會兒的話,我就陪你一會兒。”柳至秦聲音溫溫的,像一汪有浮力的泉。
花崇有些吃驚,嘴小幅度地張開,愣着,沒說出話。
柳至秦在他手背上輕輕點了點,低笑道:“好嗎,花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