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紅顏(08)
一夜之後,再度被帶至審訊室的桑海歪在座椅上,精神比前一日更加萎靡。花崇将水果刀的照片遞到他跟前,他瞥了一眼,立即并攏雙腿,頻率極快地甩頭。
“你拿這東西給我看是什麽意思?這不是我的!”
“這的确不是你的,但和你傷人的刀一模一樣。”花崇說。
桑海抻長脖子,滿眼驚怒。
“你的刀呢?”花崇臉色一沉,“放哪兒了?”
桑海開始咬大拇指的指甲,兩條腿跟抽筋似的抖動。曲值一拍桌子,喝道:“13號晚上,你是不是用剛買的直柄水果刀劃傷了一個人?”
花崇咳了一聲,将剛泡好的菊花茶推給曲值,接着看向桑海,“我昨天就說過,既然到這兒來了,就別撒謊,別隐瞞,老實交代,不要抱僥幸心态。你覺得說一半藏一半,就可以瞞天過海?嗯?”
桑海呼着氣,拳頭一下一下在膝蓋上捶着,片刻,嗫喏出聲:“我,我害怕。我不是故意劃傷他的,他找我要錢!”
“昨天為什麽不提水果刀的事?”花崇抱臂,冷冷看着桑海。
“提了你們一定會把我當做兇手!”桑海突然歇斯底裏,“你們現在知道我13號晚上帶了刀,不就是把我當成兇手了嗎!我沒有!我沒有殺玉嬌!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曲值吼道:“嚷嚷什麽!那把刀現在在哪裏?”
桑海像受驚的野獸一樣瞪着他,但這野獸個小體痩,聲勢不足,就算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毫無殺傷力。
“買刀是為了防身嗎?”花崇放緩語調,唇角甚至還勾出了一絲笑意。
桑海一怔,似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點頭如搗蒜,“是!我沒想過傷害誰!”
“那再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講一遍。”花崇似笑非笑,“想證明自己無辜,就別再讓我聽到一句謊話。”
桑海盯着他毫無溫度的笑意,木然地張了張嘴,頭皮發寒,背脊很快被冷汗浸得濕漉黏膩。
“玉嬌突然說要一個人去道橋路,我,我根本沒有準備……”
桑海結結巴巴地從頭講起,大多數內容與前一日所說無異,區別只在于他離開地鐵站後,越想越害怕,經過一家五金店時忽然想到備一把刀防身,于是花20塊錢買了一把直柄水果刀。
這把水果刀在被地痞李靜堵住要錢時派上了用場。李靜牛高馬大,兇悍無禮,擋着路不讓他走,還動手動腳,他頭腦一熱,抽出水果刀就刺了過去。李靜反應迅速,側身一避,僅小臂被劃了一條口。
見狀,他吓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逃進一條黑黢黢的小路,生怕李靜追上來,只得一路悶頭逃竄,停下來時已經徹底失去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
道橋路整片區域信號極差,有時沒有信號,有時只有2G,他用不了導航,心急如焚,最後闖入徐玉嬌屍體所在的荒地。
“我真的沒有騙你們,玉嬌不是我殺的。”桑海臉上全是汗,“我不敢告訴你們我買了刀,更不敢說我那天晚上劃傷了一個人,否則你們會認為我有暴力傾向,把我當做真正兇手的替死鬼!”
曲值并不相信他的說辭,“你現在倒是邏輯清晰了?”
桑海拼命搖頭,“我發誓,如果我騙了你們一個字,我一出市局的門,馬上被車撞死!”
“那辛苦的不還是我們?”花崇道:“刀呢?你把刀藏哪裏了?”
“我……”桑海低下頭,半天沒擠出一句話。
“說話!”曲值再次拍桌。
“輕點兒。”花崇說:“別把杯子給我震碎了。”
“那刀沾,沾了血,我,我聽說現在的鑒定技術很厲害,就算把血擦幹淨,也檢驗得出來,我不敢收着,也不敢随意扔。”桑海深深吸氣,“我把它弄幹淨後,就,就處理掉了。”
“處理掉?”花崇問:“怎麽處理的?往哪兒處理了?”
“我不敢把它帶出道橋路,當天晚上腦子整個是亂的,轉不過來,我只想趕緊離開,就把它,卡,卡在一家住戶的磚縫裏,用泥土堵了。”桑海斷斷續續地說:“我本來想等風波過了,再,再想辦法把它拿走扔去別的地方,但,但是……”
花崇還是那副不驚不怒的模樣,“是哪家住戶,你現在記得嗎?”
“記,記得。是道橋路東邊巷口正數第二家平房!”
道橋路東一巷,腰大膀圓的中年婦人大呼小叫着從平房裏沖出來,“拆房子啦?你們憑什麽拆我們家的房子!”
桑海埋刀的地方在背街牆根,位置非常隐蔽,外面還糊了一抔土,縱是白天,也沒法一眼就看到。
痕檢師正在小心翼翼地取證,周圍突然圍上一大群聞聲趕來看熱鬧的居民,平房的主人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哭鬧,仿佛在她家磚縫裏掏點兒土,就等于拆了她家的房子。
曲值和花崇不同。花崇從警校畢業後直接被選入市局特警支隊,沒下過基層。曲值卻是從基層派出所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早年天天跟小老百姓打交道,遇上死活不講理的,頭都給氣掉,如今一見撒潑的居民,就渾身不舒服,跟過敏似的。
花崇推了他一下,讓他去安撫安撫那婦人,他連忙退開,往痕檢師身邊一蹲,寧願當個打雜的,也不想跟那又哭又鬧的婦人講理。
花崇嘆了口氣,只得自己去。哪想婦人不但一個字聽不進,還将對面巷子裏的人也嚎了來。
“警察拆咱家房子啦!警察就可以随便拆房子嗎?我家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你們辦個案,說拆就拆啊?”
花崇算是聽出來了,這婦人思路清奇,指望敲一筆“拆遷費”。
沒幾分鐘,一個謝頂的中年男子也從屋裏鑽出來,後面還跟着個二十歲左右,染着一頭黃毛的年輕男子。
一家人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拆房子不給錢嗎?你們警察眼裏沒有王法嗎?我們要上訪,上訪!”
花崇:“……”
殘暴的兇手、毫無人性的恐怖分子他見過,如此蠻不講理且愚蠢的老百姓,他卻鮮少接觸。
“知道我為什麽過敏了吧?”曲值卷起袖口,露出一手臂的雞皮疙瘩,“就他媽被這些人逼的。我不是歧視低收入老百姓,我也是打鄉鎮裏出來的。很多普通老百姓雖然生活貧苦、文化水平不高、沒什麽見識,但起碼善良上進,沒幹過壞事。這些人……哎,咋說,這些人你也不能說他們幹了什麽壞事,但就是……一言一行都讓人難受,又蠢又毒,你還不能跟他們置氣,只能由着他們鬧。”
花崇在曲值肩上拍了拍,以示理解。
頂着無數道目光與刺耳的哭天搶地,痕檢師終于面無表情将桑海埋的水果刀取了出來。
那刀上居然有大量幹涸的血跡。
“不應該啊!”曲值眉毛都快擰一塊兒去了:“李靜那道小傷口會出這麽多血?”
“會不會出這麽多血倒是其次。”花崇神色凝重,“記得嗎,桑海說過,在将水果刀卡進磚縫前,他已經把血跡抹幹淨了。”
幾秒後,曲值驀地站起來,“他在撒謊!”
“先查。”花崇說:“查這血到底是誰的。”
“你們這就走了?”婦人幾下抓亂自己的頭發,竭斯底裏沖上來,“你們拆了我們家的房,就想這麽……”
“第一,我們沒有拆你們的房,你們的房好好立着,沒缺一塊磚一片瓦。”花崇睨着婦人,“第二,我們這是正常辦案取證。如果你們一家想妨礙我們執行公務,我就不得不請你帶上你兒子和老公,上我們局子裏坐一坐了。”
婦人方才純屬虛張聲勢,想着能訛幾個子兒算幾個,此時被花崇聲色俱厲地一堵,立馬慫了,半句不敢多言,抓住兒子的手臂就往後退。
倒是那兒子更不識好歹,昂着下巴嚎:“你丫敢吓唬我媽?”
“走,走了!”婦人小聲道:“他們這些當警察的,捏死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比捏死螞蟻還簡單!”
花崇:“……”
很少爆粗的重案組組長此時也想罵娘了。
正在這時,巷口匆匆忙忙跑來一位衣着打扮與這條街道格格不入的女人。她看上去不到30歲,踩着黑色細跟高跟鞋,身穿一套修身的灰色職業裙裝,肩上挂着一個長方形漆皮包,短發,化着淡妝,說不上漂亮,但幹練有氣質,當是一名職業女性。
“媽!”她跑到平房前,小幅度地喘着氣,大約因為跑得太急,臉上脖頸上都出了汗,“怎麽回事?”
那剛還偃旗息鼓的婦人頓時來了精神,“你怎麽才回來!養女不中用!給你打了半天電話,你這才回來?還好你弟弟今天在家,不然那些警察不知道怎麽欺負我們!”
女人急了,“到底什麽事?”
“那些警察差點把咱們家的房子拆啦!”
女人有些驚慌地看過來,正好與花崇的目光撞個正好。
花崇心下當即有了判斷,這姑娘是這家的大女兒,此時趕回來是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姐,他們一來就在我們家後面敲敲打打,說要取證,取什麽證啊?那死人是在邱大奎家後面發現的,跑我們家來取證,什麽毛病?”
女人面露尬色,将父母、弟弟一一勸回家,這才走到花崇等人面前,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父母什麽都不懂,弟弟也是,哎……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們解釋,他們一直是這樣,不懂理不懂法,讓你們見笑了,我替他們向你們道個歉。”
說着,便鞠了半躬。
花崇往旁邊閃開半步,“沒事,理解。”
女人又道:“道橋路出了事,我們住在這兒的人都知道,也很擔心。死者和我年齡相仿,都是女性,我時常加班晚歸,也有些害怕。警察先生,請你們一定盡快破案,抓到兇手。”
花崇還未說話,曲值已經樂呵呵地搶白道:“一定!保護居民們的人身財産安全,是我們的職責!”
這天傍晚,徐戡将檢驗報告遞給花崇,“殘留在水果刀上的血,是徐玉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