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顏(04)
徐強盛坐在問詢室裏,一身刻板的黑色西裝,五十來歲,頭發花白,眼中盡是紅血絲,十指緊捏成拳頭,國字型的臉上咬肌浮現,看上去非常憔悴。
他的聲音像從幹柴與碳火中穿過,剛一開口,就捂住大半張臉,哽咽難語。
“為什麽偏偏是玉嬌遇上這種事啊!”
花崇端正地坐在桌子對面,不出聲,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安靜地看着中年喪女的企業家,給對方留足了整理情緒的時間。
一刻鐘後,徐強盛望着天花板用力呼吸,兩眼紅得可怖,整個人仿佛罩上了一層極其壓抑的灰敗。
他看向花崇,又是幾次深呼吸後,似乎終于将濃烈的悲憤暫時壓了下去,緩聲道:“玉嬌她母親承受不住傷痛,暈倒住院了,只有我一個人來。警察先生,你們知不知道到底是誰害了我們玉嬌?”
“案件還在調查中。”花崇讓曲值倒來一杯溫水,放在徐強盛面前。
徐強盛在商場上打拼了大半輩子,比普通受害人家屬鎮定、講理許多,沒竭斯底裏地讨說法,長嘆一口氣,嗓音發顫:“警察先生,請你們一定要抓住兇手。有什麽需要我配合的,我,我和玉嬌的母親一定照你們說的去做!”
花崇鄭重地點點頭,“我知道現在讓您回憶徐玉嬌是一種折磨,但破案的黃金時間是案發後48小時之內,徐玉嬌被發現得較晚,現在已經不在黃金時間裏了。我們打算從她本人入手調查,這就需要盡可能多地了解她。”
“我明白。”徐強盛神情沉重,“你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就絕對不會隐瞞。”
花崇又給了對方幾分鐘時間,才問:“徐玉嬌平時沒和你們住在一起?”
“沒有。前些年我和她母親給她置辦了一套房,在洛安區,是個高檔小區,離她上班的地方不遠,交通很方便。”
花崇聽着,曲值在一旁做筆錄。
“昨天我聽說富康區出了命案,死者是位年輕女性。”說到這裏,徐強盛又開始哽咽,“我還讓她母親給她打電話,想囑咐她晚上小心,別往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哪裏想到,哪裏想到被害的就是我們玉嬌啊……”
“徐玉嬌遇害的時間是3月13號,周五晚上。遺體被發現則是16號上午,也就是周一。”花崇問:“她失蹤的3天裏,您和您夫人都沒有察覺到異常?”
徐強盛難掩悲痛,“玉嬌周末幾乎不會與我們聯系。她有她自己的事,我和她母親早就習慣了。”
曲值手中的筆一頓,疑惑地看了花崇一眼。
顯然,花崇也從這句話裏聽出些許蹊跷,“徐玉嬌與家裏關系不睦?”
“不不不,你誤會了,她和我們關系很好,尤其親她母親。”徐強盛道:“工作日的晚上她經常回來陪我們吃飯,但周末是她自己的時間,在這一點上,我和她母親都很尊重她。”
“那您知道徐玉嬌周五晚上到周日晚上一般怎麽過嗎?”
“知道,她回家吃晚飯時會跟我們說。”徐強盛點着手指,“短途自駕游、和朋友逛街購物、宅在家裏看書。”
“自駕游?她的車……”
“是一輛路虎,我給她買的。她平時上下班不開,都是搭地鐵,只有出去自駕游時才開。”
“一個人旅游還是和朋友一起?您知道她在新洛銀行裏關系要好的同事都有誰嗎?”
“這……”徐強盛遲疑了一會兒,似乎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花崇提醒道:“您的回答對我們偵破案件非常重要。”
“抱歉。”徐強盛嘆氣,“玉嬌和銀行同事的關系都不錯,從來沒有和誰起過争執,但是要說關系要好的同事,其實,其實一個也沒有。她大學是在外地念的,要好的同學都不在這邊,工作之後她老跟她母親說,單位沒有與她志同道合的人。”
“志同道合是指?”
徐強盛面露難色,“她看上去和誰都合得來,其實還是有些孤僻,挺大個人了,還熱衷打游戲。”
曲值小聲道:“原來和我一樣是個隐***宅。”
花崇說:“所以她都是一個人出去自駕游?”
“是的。”
“那她有男友嗎?”
徐強盛面露驚色,幾秒後平靜下來,沉沉地搖頭:“沒有的。”
“你們并未住在一起。”花崇說:“有沒有可能是她有,你們卻不知道?”
“不會。玉嬌有什麽事從來不會瞞着我們。如果有男友,她就算不告訴我,也會告訴她母親。”
問詢室靜下來,花崇打量着徐強盛,旋即話鋒一轉,“剛才我們在徐玉嬌的同事處了解到一件事——她每年出國旅游的次數不少,光是去年一年,就去了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希臘,今年春節還去了俄羅斯。而您也說她周末經常自駕游。徐玉嬌很喜歡旅游?這算她閑暇時的愛好之一?”
徐強盛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是,是,她從小就喜歡旅游。”
說完又刻意強調道:“但她每次旅行都跟銀行請過假,錢也是花我們自己家的,絕對不是公款旅游。”
花崇點頭,又問:“關于可能傷害她的人,您有沒有什麽頭緒?”
徐強盛的目光頓時黯淡下來,右拳狠狠砸在額頭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和她母親把她捧在手心裏養大,她想要什麽,我們都給她,唯獨忘了教她保護好自己。剛上大學時,她一個人去了西藏,徒步到墨脫,後來膽子越來越大,說什麽一路上都有好心人幫她,讓我們別擔心。我後悔啊,如果當年我就好好跟她講理,讓她明白這個社會的惡,說不定現在她就不會被惡人所害。她今年才28歲,我和她母親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離開問詢室,花崇點了根煙靠在露臺的欄杆上。
他剛脫掉制服,一身煙灰色襯衣加休閑褲,夾着煙的手指上生着薄繭,肩膀放松地垂着,襯衣下擺順着腰線收入褲沿,身形修颀,乍看有些懶散。
“這家人挺怪的。”曲值跟花崇要了根煙,卻別在耳後沒抽,“說他們親密吧,女兒丢了三天,當父母的居然不知道。住在同一個城市的話,別家的兒女周末好歹會回父母家打一趟,徐玉嬌呢,一到周末就鬧失蹤。可說他們不親密吧,徐強盛的情緒又不像是裝的。而且銀行客戶經理的薪酬與業績挂鈎,徐玉嬌三天兩頭請假,哪有什麽業績,看着風光,但收入不高,平時的開銷都由徐強盛夫婦供着。”
花崇沒接他的茬,“徐玉嬌喜歡旅游,你說她是偏重人文歷史,還是偏重自然風光?”
曲值一愣,“這和案子有聯系嗎?”
“我猜是人文歷史。”花崇碾了碾煙頭,“走,通知痕檢科,去她家裏看看。”
徐玉嬌位于悅舞小區的住處是一套小洋房,上下兩層,外面還有一個不大的花園。痕檢師将小洋房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家裏非常幹淨,連一個陌生腳印都沒有。花崇沒進屋,和曲值去找物管調監控錄像。
小區的監控號稱全覆蓋,7個攝像頭顯示徐玉嬌在13號早晨7點52分離開小區,之後再未回來,小洋房也沒有其他人進出過。
視頻上的徐玉嬌穿的正是遇害時的衣服,肩上挎了一個coach包,而這個包并未出現在遺體附近。
兇手拿走了包、現金、手機等物,卻将銀行卡與徐玉嬌的身份證留在現場。
這也正是分局一早就能确定徐玉嬌身份的原因。
亦是花崇與徐戡讨論過的疑點。
“劫財劫色。”曲值說,“這兇手的反偵查意識還挺強,到現在也沒把包拿去二手奢侈品店銷贓。”
花崇回到小洋房入口,戴上鞋套與乳膠手套,目光在整潔的客廳逡巡,“兇手拿了包,卻沒有立即銷贓,的确是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知道這種奢侈品一旦銷贓,就會被我們鎖定。”花崇來回踱步,“既然如此,為什麽要留下徐玉嬌的身份證?”
“便于我們查找屍源?”曲值問:“在目前的技術下,查找屍源并不困難,但比對DNA需要時間。一般兇手拖延時間都來不及,他為什麽要幫我們?”
“這個案子查到現在,看似沒有線索,其實線索非常多。”花崇皺着眉,“但這些線索像一團亂麻,并且互相矛盾,很多地方與常理相悖,難以理清。比如你剛才說,他既有反偵查意識,又把被害人的身份證留在現場。這說明他根本不怕我們從被害人身邊入手。”
曲值跟上花崇的思路,“兇手與徐玉嬌并不認識?不管我們怎麽查徐玉嬌,都查不到他身上去?”
“但這也說不通。”花崇道:“如果徐玉嬌及其親友都不認識兇手,那就只剩下兩種情況。一,徐玉嬌出現在道橋路時,剛好兇手也在。徐玉嬌一身名牌,面容姣好,兇手臨時起了歹心也說不定。但兇手随身帶着家用榔頭、刀具、避孕套又與‘激情殺人’不符。另外,如果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兇手為什麽要虐丨屍?二,兇手認識徐玉嬌,而徐玉嬌并不認識他,簡而言之,他是個跟蹤狂。但如果兇手經常跟蹤徐玉嬌,那必然在徐玉嬌上下班的路上、家和公司附近留下蹤跡。道橋路的監控不頂用,但新洛銀行周邊的探頭都是高清的。技偵正在排查,目前沒有發現有跟蹤嫌疑的人。”
“那怪了。”曲值嘆氣,“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嗯?”
“這案子難破。”
花崇笑了笑,“好破還需要我們重案組?”
曲值蹲在沙發邊,手指在茶幾沿上一抹,“徐玉嬌這姑娘還挺愛幹淨。小區物管說她從來不請鐘點工,掃除都是自己做,家裏沒來過客人,難怪痕檢師說沒有外人的腳印。這倒挺稀奇的,你說她一白富美,怎麽就不請個傭人呢……哎花隊,你上樓去幹嘛?”
“去證實一個猜測。”花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