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哭鼻子的小娃娃
賈代化的心情卻是好得很,別看他是個滿京城甚至全大青都出了名的莽撞二貨,這家夥絕對粗中有細,否則哪裏能帶得了兵打得了仗、交了兵權還能為皇帝節度京都大營?
年初生日宴上,為何從醋意彌漫到逐漸消弭?
賈代化就是當時不明白,回頭掰碎了仔細嚼幾遍,也就明白了:感情那起子混賬王八羔子,都只等着看老子父子兩個的笑話呢!
賈代化一想明白原委,心中怒火不必形容,看低他不說,居然敢看死他兒子?若是當年老寧國公還在,賈代化怕不就立刻翻臉兒了,尤其是那某些世交故舊——
尼瑪那些酸儒書生看笑話也罷了,咱們幾家看都是老輩子的交情了,居然也……
就算那年子弟間有些兒沖突,自己還故意短了一年年禮,可那不是鬧一鬧就算了嗎?次年你家大孫子闖了禍事,咱可沒少幫着遮掩啊!
現在居然……
——可惜老寧國公都故去好些年了,賈代化雖然仍以莽撞二貨示人,但一個撐得起一個一等神威将軍府的男人,怎麽可能真是個單純的莽撞二貨?原先就算再單純,有了牽挂也就單純不起來了——他嫡妻死了,可還有兩個嫡子呢!
賈代化想明白了的那個晚上,發狠打破了兩個沙包,一轉頭,對上某些世交故舊卻仍是原來怎麽樣現在還怎麽樣,四時八節的禮仍是慣常的分量,半分沒少,只心裏發狠:哼!且騎驢看戲本——等着瞧!看最終誰看了誰的笑話兒去!
從某種意義上說,賈代化的心裏和治國公當日想的其實很相似:老子也不給你們添柴加火落井下石,老子只備好老酒花生,等着看戲。
尼瑪還以為你們治國公府多幹淨啊?
當年你們可是娶過吳家女兒的,以為讓人病死了就算完啦?
萬歲心裏都有一本帳呢!
萬歲自是還念着當年老治國公從龍擁立的情分兒,也不至于因着一個吳家女兒就給抵消了,可治國公家子孫雖然比賈家繁茂多了,可那子弟的素質……
優點捆一塊兒都及不上敷兒一個小指頭的,倒是毛病比敷兒這些年吃過的藥渣子還多些。
賈代化自己看着床幔哼哼幾聲,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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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來日吧!
然後今日果然開始看到了。
不是某些兒舊日世交故舊的好戲兒,而是吃到了一顆定心丸。
賈敬當了幾天太子侍讀,第一次休沐,就帶着皇帝的賞賜回來了。
沒什麽太貴重的玩意兒,雖然那些文房四寶樣樣都是以賈代化的眼光也能看得出不凡的精品,但也正是因為以賈代化的眼光都能看出好處來的文人用具——通常都不會是什麽珍品。
這些也是,論起價值來,就是捆一塊兒也連太子賜的那套兒小人偶都比不過。
可那又如何?
賈代化跟着當今那麽多年,看着他從一個會躲在被窩裏哭鼻子的小娃娃長成了現在這個獨掌皇權指點江山的男人,再怎麽莽撞二貨,也不可能完全摸不着當今的脾性。
完全摸清是不可能的,但起碼賈代化很清楚,當今這人吧,厚待人的時候那是真厚待的,他不是那種陰狠狡詐到一邊厚待你一邊霍霍磨刀的;可是他不怎麽厚待的人,卻不見得就是不信重的——事實上,當今因為太過念舊情又太過英明,他對于愛重到真個願意用心保全的,反而不會厚待太過。
有些臣子的忠心要用高官厚祿去換取,有些則不必。
有些臣子當今舍得用高官厚祿去養着,不需擔心他們會不會被權勢爵祿迷暈了腦袋,有些卻舍不得。
不給你最好的,并不代表,你在他心裏就不值得最好的。
賈代化一直很明白,當年那個會躲在明黃被窩裏哭鼻子的小娃娃确實已經不在了,現在屹立丹陛之上,獨掌皇權指點江山的男人,是皇帝,不是當年會喊他花花的小娃娃。
但任時光再如何流逝,一個人再因為身份地位處境的變化如何變化,總會有那麽點兒什麽,是不會改變的。
當年那個會躲在明黃被窩裏哭鼻子的小娃娃,對自己身邊的宮女嬷嬷們,最喜愛信重的那個反而不怎麽親近,可是他一得了機會,就将那個宮女唯一的同母弟弟子送到了京郊一處不起眼的學堂裏,賞賜只給了三十兩白銀,省着點用也足夠讀上幾年書買上幾畝田好好生活了。
那個時候,小娃娃自己能支配的銀錢,總共也不過三十六兩。
當然其他珠寶玩器有很多,就是沒有皇宮記號的也有,可那宮女本就出身貧家,家中又只得一個幼弟,真得了太貴重的物事,才是招禍。
賈代化還記得當時自己好奇那麽一問,小娃娃也随口那麽一答時,自己心裏的震驚和感動。
那時小娃娃已經穿上一身明黃,卻也只是個還要學字讀書、遠未親政的小娃娃,難得居然這麽周到。
——賈代化自己都忘記了,他更久以前的一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卻有人一直記得。
不過賈代化雖然大咧咧地将不少其實蠻重要的事情都當成小事兒抛之腦後,卻也一看那些賞賜就明白,當今啊,對自家幼子,那是滿意得很。
恰到好處的恩賞,給的還正是自家幼子喜愛的玉石制品:墨玉硯臺、翡翠筆洗、藍玉筆架……連毛筆杆兒,都是玉制或者用玉片巧妙鑲嵌了古拙圖案的。
用的皆不是什麽稀世寶玉,難得的是這份保全之心。
賈代化自那日聽到賈敬訓斥奴才之後始終不定的心,終于徹底安穩了。
當今有心,自家兩個兒子也不是不惜福的。
當晚,賈敷極喜弟弟早歸,因知道他的性子,沒打擾他練習騎射——賈敬一回家問過兄長一切都好,也沒急巴巴去請安,自顧自往院子裏溜小黑去了——但晚飯卻是快快用過,然後帶着新得的精致小玉件,準備順路邀了弟弟再去給父親請安。
賈敬剛好也用過晚飯,見兄長進來就順勢起身,看到那些兒精致小玉件也沒推辭,對着燭光仔細賞玩了一回,随手挑出一件換下腰間帶的,其他的令執墨收起,跟在賈敷身後往賈代化院裏走去。
賈代化今天也吃得早,此時丫頭們正撤下盤碗,賈代化則站在正堂大桌前,一件件端倪賈敬今兒得的賞賜。
賈代化頗有童心,已經第三遍擰開了太子所賜那套小人偶的機關,賈敷當先走了進來,還未躬身行禮,眼光也已經被那套或敲鼓、或邁步、或拉弓……等等形态不一而足的小人偶吸引了過去。
待得和賈敬一道兒行過禮,賈敷也湊到桌子邊,嘗了一塊據說是太子看弟弟喜歡才特意賜下的點心,嗯,果然敬兒就喜歡這個味。然後好奇地盯着那看不出什麽動作、好像只是滑稽跳動的小人偶看得目不轉睛。
倒是賈代化,見得兩個兒子進來了,就站直了身體,若無其事地背過手去,咳嗽兩聲:“聽說敬兒這幾天,一直都是給太子殿下講孝子故事?”
賈敬一邊扶着兄長坐下,省得他一直弓腰垂首的,回頭身上酸痛不舒服,一邊點頭應是。
賈代化點點頭:“這很好,當今是個好父親。只要太子仁孝,萬歲必定歡喜。”
賈代化一直記得那個小娃娃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因其期盼了八個多月的嫡長子,卻在出生不到一年的時候,就因為關氏的陰謀早夭了——偏偏當時關羯勢大,當今明知道殺子仇人是誰,卻尚動不得關羯的女兒,只得捏着鼻子處置了那時候還是貴妃的關氏推出來替死的幾個小貴人。那天晚上恰好是賈代化宿衛宮中,當時護衛在寝殿之外,因耳力極好,分明聽到了那小娃娃的哭泣,已經是成年男子的聲音,但哭泣的節奏卻一直沒變過。
自那之後,小娃娃再也沒出現過,因為當今終于成長為一個再也不會躲在被窩裏哭泣的帝皇了。
哪怕當年的關貴妃,又以各種手段殺死了當今好些兒庶子和不知道多少也根本來不及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
當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只是若無其事地隐忍,仿佛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骨肉夭折得多麽蹊跷。
端的是心硬如鐵。
連現存的實際上的嫡長子,賈敬現在侍讀的太子殿下,當今盼望多年好不容易才又得到的一個嫡子,也可以因為時局需要,就早早地将他拱上了“太子”這個看似前途無量、其實連賈代化這樣的粗人都知道,那是也很容易就前途無“亮”了的寶座。
但賈代化知道,當今其實一直期盼能做個好父親的。
那麽早立太子,雖然是時局需要,但也不乏真心。
只要太子不自己長歪了,那就是穩穩的下一任帝皇。
當皇帝不能一味兒仁孝,但當太子的,如果連仁孝都做不到,那肯定只剩下前途無“亮”的份兒了。
一個重視權勢又很期盼親情的皇帝,一個尚且懵懂卻還對皇父滿懷孺慕的小太子。
賈敬給太子講解孝子故事,這樣很好。
賈代化摸着唇上短須,看着正伸手戳着小人偶的長子,又看看清淡卻不失恭謹地看着自己的幼子,颔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