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北出十二連城四十裏就是蠻荒無人的邙蒼山地,這兒既不屬于夏國,也不屬于梁朝,連年冰雪,大風,酷暑,古來荒涼。
皇帝的目光從自己的腳尖開始,沿着地面向遠處緩緩摸索,寒冷的地面上難得生出一些高大的植株,但一律都綴滿了冰霜,本身的完全被掩蓋住了,使得這些出奇頑強的生命如同泥石雕成的一樣,非但沒能給這塊大地帶來些許生機,反而更讓人覺得天氣的酷寒。
陽光很冷,一草一木都透着殺意,到處都是陰沉沉的,粗狂的冷風撲在人的臉上,就如同被人抓了一把冰凍的沙礫按在臉上摩擦,皮膚被撕裂的感覺萦繞心頭,真實可感,揮之不遠,呼之不近,慢慢淩虐着人的身心,把人逼至絕望的頂點。
不怪乎這裏千百年來也無人居住。
這個時候,一騎快馬從雪原穿過,掀動廣袤雪野翻飛起漫天飛花,這片飛花一直逶迤搖曳道皇帝身後。
“報!啓奏陛下,夏軍已在五裏外。”
皇帝的心忽的在風中獵獵作響起來,他轉過身來看向将士們,萬餘名強健的将士全副三層衣甲,嚴裝排開,幾乎有橫流萬裏的滄海之勢,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
遠處漸漸響起一陣馬蹄聲,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恰如百鼓齊鳴,而擂鼓的鼓槌下落得越來重,越來越急,鼓已經不是在鳴響,而是在歡呼。
那是回師的夏人軍隊。
雖然是撤退之師,但是他們在從梁國境內退出時,掠奪了大量的珍寶財物,這無疑大大的消退了他們敗退的低落心情。
尤其是他們還“掠奪”來了梁朝最厲害的女人。
皇帝沒有說話,以靳央為首的将士們都保持着安靜,屏氣斂息的注視着坡腳的動靜,伴随着幾聲嘶鳴,那一排整齊的銀甲士卒就蜿蜒闖進衆人視野中。
皇帝這才說話。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諸位将士,去将夏人拿走的通通奪回來!”
“是!”
聲音之後,戰鼓緊接而起。
Advertisement
戰鼓之後,山地東南角上突然響起震天動地的巨響,一塊巨石從雪峰頂處轟隆隆翻滾而下,每轉動一圈,就裹上一層厚厚的霜雪,所過之處顯露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不一會兒就裹成了一個山丘大小的巨大雪團,山坡上的凸石懸冰碰上它,立即化為齑粉,四處飛濺。
大雪團又滾出三十幾丈,被山坡上一塊突出的大石峰齊中撞個正着,山體猛烈顫動,沙沙嘩啦之聲刺破長空,經久不息,石峰齊根折斷,和雪峰相互裹挾着在山坡上滾動,聲勢宏大,近處山峰的積雪應聲紛紛墜落,恍如雲端之上突降百萬雄兵,騎着駿馬,振臂高呼,奔跑下來。
此地山障密集,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交纏環繞,綿延千百裏。
雪谷傳音,分外清銳,頃刻之間,白沙漫天。從天空俯視,看到的是一片白色汪洋,波濤卷湧,層層疊疊。碎雪飛成一片白霧,把周圍百萬裏天地遮沒,變成一片渾濁。
如果從高看的話,會看見莽莽山巒間,由南至北的一線山巒間幾乎在同時爆發了兩場大雪崩,雪塵飛揚,就像兩根天柱直沖雲霄。
山石冰雪撞擊崩裂,發出各種異聲,在高山和天穹相接的細縫內,那響聲震蕩不停,就像是一條被觸犯了逆鱗的巨龍,欲求掙開這一處狹縫而遨游九州,不斷的扭動軀幹觸撞山巅的同時,還發出令山河失色的吟嘯。
這只是皇帝和靳央伏擊夏人的第一步,用兩場雪崩,将夏軍隔斷為三部分。
時間和距離都把控得相當嚴密,第一,三部分是夏人的武裝士卒,而第二部 分則是夏人運輸財寶的部隊及沈華英稱做的車攆。
雪崩過後,十萬梁軍随即沖出。前一批士卒肩抗沙袋,後一批士卒手提雪水。
在前一批士卒将石沙傾灑在地上後,後一批士卒立即奔上去澆水。
天氣極寒,滴水成冰。
不過片刻功夫,一道半丈高的,由冰沙築成的防禦牆就拔地而起。
“避開車攆,放箭!”
人怒吼,馬嘶鳴。
遮天箭陣撕碎灰蒙的天穹。
夏軍反應不及,後面的士兵眼睜睜的看着當先的長官和十幾名士兵忽的被箭陣刺穿,撲哧撲哧從馬背上掉下來,攤開成幾堆血肉。
箭陣來得如此密集,形如穹頂倒蓋,被它所罩住的人無一幸免,皆被鋒利的尖銳刺穿成一只只血淋淋的刺猬。
梁軍偷襲成功,一下子打亂了夏軍的陣型。
“靳将軍,你指揮士兵據防禦牆而戰,一鼓作氣徹底壓制住第一,三部分夏人的戰鬥力,率兩萬士卒去中段。”第二部分的雖然是辎重運輸部隊,但押運的人也都是頂盔貫甲的夏卒,尤其是梁軍顧忌箭陣會誤傷沈華英,并沒有對第二部分的夏人采取箭陣突襲。
現在看來,三股夏軍中,第二部 分的夏人勢力只有在其餘兩股之上,而絕不會是比他們低的。
眼見皇帝就要往戰場走,靳央一驚,勸阻道:“不可,陛下,您為人之主,當居高廟,統領六合,決斷千裏,況戰場多變,濤奔雲走,險象環生,陛下豈可屈駕涉險?”
皇帝拔出刀握在手裏,表示決心已定,這份氣魄鎮住了再想勸谏的每個人。
飛濺的血液散開如火般豔麗絢爛,使得茫茫雪野染上了驚心動魄的鮮紅。
防線在人群的猛烈沖擊下就像潮水的回落,寸寸後退,東陽弘扭頭向後看去,前後都是瘋狂撲殺上來的梁軍。
生死只在一線,而這條線随時都會斷裂。
沒有任何戰術,在最為野蠻和血腥的厮殺面前,機巧的謀算在還沒有回過神來時就被踏碎在了鐵蹄下,這是一場最為簡單的厮殺,無關勝敗,只關生死,刀起刀落,人不是一個個倒下去的,而是一片片倒下去的。
但東陽弘驚心的看到,倒下去的敵人死而不僵,他親眼看到一個被斬斷手的士兵像只跳蚤似的躍起,咬斷另一個士兵的咽喉。
這還是場戰争,只是構架裏的怒意和拼殺太過于純粹,以至于身經百戰的他都覺得有些陌生,仿佛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
不過他的老練,卻也是填滿了骨頭的東西,即使他想丢也不可能丢得掉。“傳我的令,誰也不許後退,沖陣殺敵者重賞,後退者,其後士兵可就地斬殺,同樣受重賞。”
這樣的命令是殘酷的,驚慌後退的士兵往後退卻時,得到的不是同伴的援助之手,反而是來自于同袍戰友的殺戮,他們的絕望可想而知。
但這卻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骁勇不是希望的附屬而是絕望的産兒,後退停住了,一瀉千裏的人潮一頓,臉上的驚愕感映照着對手的兇狠勁兒。
狂兵戰狂兵,不問勝敗,只問生死!
在中段,皇帝率軍兩萬,徑直沖殺進敵陣深處。
作為一個帝王,這樣的行為實在魯莽。
但他怕,怕反應過來的夏人會殺了沈華英洩憤。
絕不能給夏人喘息的機會。
要快,要快!要盡快見到沈華英。
戰場上的皇帝令将士驚嘆,端居明堂的光景未曾折損半分他骨子裏的威武氣概,一如百年前征戰四方的梁高祖一樣,是戰場上最意氣的悍将。
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令敵人心寒膽落的漩渦,敵人被裹挾于其內,抱頭鼠竄而又逃無可逃。
将士見此,鬥志抖擻,厮殺愈加激烈,金戈鐵馬,□□舞動,飛起的槍纓散開如血絲。
渾渾鼓樂,獵獵戰旗。
梁國的盛世已遠去太久,留下的氣韻也幾乎被夏人踐踏殆盡,而曾經的昌盛氣象卻在這一刻被皇帝和這十萬将士重新找回。
東陽弘被這種衆志成城的場面猛擊了一拳,胸口翻湧着血腥氣,等他察覺時,鮮血已經從他嘴裏湧出。
夕陽西沉,晚霞很鮮豔,死人身上的流出來的血液也是。東陽弘兜着一襟晚照,身後拖着一個惆悵的影子。
敗矣!
夏人丢盔棄甲敗走後,皇帝終于見到了沈華英。
她看上去也經歷了一場惡戰,紅色的嫁衣不停在滴滴答答的墜着血珠子。
“華英,”皇帝隔着累累屍骨,望着沈華英的臉說道:“我來迎你歸。”
經歷一番苦戰,彼時的皇帝铠甲盡碎,底袍本來是白的,現在已經被血液燃盡,鮮紅似火。
他一步走向沈華英。
這像極了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沈華英跟随着盛裝打扮的宮娥簇擁着所謂的皇後緩步走上紅毯,紅毯兩邊,文武百官整齊的站立,眼見紅衣如火的隊列款款走來,齊齊叩拜,山呼“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隊列行駛不停,緩緩穿過文武百官的走向高臺上的皇帝。
玉階盡頭,皇帝戴玄色冕冠,穿绛紗冕服,在一片鮮紅中看來,就像一輪燃燒的紅日。
那時候,是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這個時候,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華英,我來迎你歸。”
沈華英看到皇帝的一瞬就整個愣住了,所以過了很久才将皇帝說的話完整的撲捉到。
渾濁的淚珠沿着沈華英的臉龐一顆顆滑下,落在草葉上,像草的血,又像是草的淚......
刀從皇帝的手中滑落,悶悶的摔在草地裏。
他已經筋疲力盡,但還是不斷的邁動的步子,不斷的說:“華英,我來迎你歸!”
沈華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喉嚨被翻滾的情緒堵得死死的,只是一個箭步上前,摟住了皇帝。
皇帝頭枕在沈華英肩上,全身力氣都被耗盡,僅存一縷游絲似的意識,在風裏艱難的掙紮,眼前飛滿黑點,不太看得清沈華英的臉,所以他就迫切的想聽到沈華英的聲音。
于是就有調動最後的力氣,問:“我親自來迎你,你願意與我同歸嗎?”
沈華英道:“願意!”
皇帝似乎聽到了這句話,但又不太确定,想讓沈華英再說一次,但當他試着使力時,那縷游絲嗒的一聲,斷了,黑暗就像大海翻了個身,一下子把他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
只在陷入沉睡的最後一刻,沈華英的影像在他瞳孔裏無限放大,後來這抹影子便一直篆刻在了他的心底,永恒不滅。
做夢了......
夢見沈華英沈華英伏在地上,說:“微臣此去相隔千山萬水,人絕路殊。臣生為異國之鬼,死為異國之鬼,陛下忽以為念......”
勿以為念?
念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說不念就不念了呢?
盡管眼睛是閉着的,可淚水還是不斷從皇帝的眼角擠出,連成兩行不斷流淌着,仿佛永遠不會停息。
沈華英一直守在床邊,猛然看到這一幕,心口一下子縮成一團,俯下身将皇帝摟在懷裏,感覺到皇帝的背脊在自己的掌心中微微顫抖着,沈華英幾乎又要落淚,連聲喊:“陛下,陛下。”
皇帝得喉嚨裏發出一聲咕嚕,醒來時,仿佛是剛從深海中掙紮上來的一般,額頭上密布着汗珠。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回抱住了沈華英,說:“你真是個狠心的人!”
沈華英當然不知道皇帝剛剛做了什麽樣的夢,但愣了一下,就說:“我很抱歉。”
皇帝摟抱這沈華英的力道跟着加重了幾分,他道:“你總是在試着傷朕的心!”
沈華英同樣了加重了摟抱的力度,道:“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別怪我,我也很疼。”
府邸那夜,皇帝說他覺得很疼時,她的心其實也疼得很啊!
屋內沒有其他人,沈華英扶着皇帝起身下床,來到窗邊,這是鎮北臺最高的一座閣樓,站在窗邊可以看到鎮北臺方圓五裏的風景,那一望無際的雪海靜美如處子的肌膚,蓄着純粹的銀白與天空争輝。
以前的厮殺此時恍如一場大夢。
皇帝眺望了一下遠方,轉過身來看身邊的沈華英,也不說話,就那樣目光灼灼的看着。
沈華英也不說話,就靜靜的讓他看着。
在兩人的心跳都跳了十下後。
皇帝微微傾身過來,沈華英也微微傾身過去。
當唇與唇觸碰在一起時,皇帝摟着沈華英腰身的手又分出一只,扣住她的後腦勺将這吻加深。
“不想進宮也不要緊。”一吻終了,皇帝将沈華英摟在懷裏說道:“你替朕守住了江山,朕守着你一輩子。”
沈華英怔了一下,偏頭看着皇帝,沉吟了許久,道:“我以前是只想當好将軍的,現在卻有些貪心了,想當将軍,也想當皇後,如果一定要兩個裏面選一個,那就選後面一個吧。仗,我也打累了。”
皇帝聽完,随即咧嘴笑了開,在如此近距離的看來,這個笑是如此得流光溢彩。“允你貪心,将軍之職和皇後之位只要你願意要,朕都給。”
既是皇後,又是将軍,這要給朝中那般老臣子知道,還不得鬧翻天。
沈華英将要說什麽,屋外傳來兩個侍人的對話。
“啊,梅花怎麽就開始謝了!”
另一名侍人呵呵笑了幾聲,道:“謝了好,梅花敗盡百花開,等随陛下回了金陵,就是個繁花似錦的春天。”
沈華英忽而覺得眼前風煙俱盡,海闊天空,心頭的那些個擔憂轟然而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