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境是何地方?
由來征戰地,白骨亂蓬蒿。
凜冽的北風橫掃過原野,枯黃的野草呼啦一下往一邊伏倒,露出亂草下橫七豎八的屍骸,禿鷹盤旋到第三圈後,成群落在屍骸上,争相進食,一只禿鷹低頭啄咬了一口,叼起一顆猩紅的眼珠,脖子一伸,将那顆眼珠遞進肚中,禿鷹腳下的士兵幹瞪着餘下的左眼望進黑沉沉的天空以及那輪孤懸不墜的幽幽白日。橫掃過屍山血海,北風灌進遠處的山谷,在山谷深處激起低沉的轟鳴,回響不絕,仿佛是死去的将士們不甘就此成為畜生們腹中餐食,哀嚎着想要醒來。
天空中的太陽白森森的,吞吐着毫無溫度的陽光,寒冷之外還是寒冷,屍骨之外還是屍骨。
鐵鋒嶺失守後,夏人鞭指飛弋關,接連不斷的發起大舉進攻,飛弋關外的居民便成了夏人的板上魚肉,上千百姓伏倒在胡夏人的鐵蹄下,鮮血橫流,染紅了洶湧不息的漢江之水。
北境将士在漢江河畔遭遇五千夏人伏擊,激戰半日,救回百姓一千二百餘人。大部分百姓已經遷往飛弋關以內的安全地區,眼下還有兩百餘人正扶兒攜女,在肅殺的戰場上穿行,遍地戰火硝煙,每一步都走得人心驚肉跳。
這時候,候騎來報,十裏之外發現了胡夏士兵五千餘人。
沈華英身着黑色的龍鱗盔甲,左肩上伏着虎顱,腕上裹着銀蛟護腕,腰間纏着龍筋紋,威嚴冷峻,勇武不凡,全身泛着冷冷的鐵光。
她身下一匹骝馬,也是通體黑色,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皮毛宛如寶石般潤澤漂亮。
“殺!”
力戰了六個鐘頭,回到鎮北臺時已經是晌午。沈華英見自家叔叔還在和衆将士商議軍事,餓得不行,索性領了親兵康福先到後廚找吃的。
看到徐老頭也在,沈華英腦仁痛了一痛。這老頭全名叫徐開元也是關中流放過來的,據說以前是個師爺,在鎮北臺拘了二十年,響當當的棋癡,逮到誰都想和人家殺上幾盤,偏偏棋藝不行,棋品也不行。一張嘴刻薄唠叨起來跟淬了毒的斧頭似的,能把人活活氣死。
面剛出鍋,熱騰騰的冒着熱氣,剛擺上桌,徐老頭不客氣的先捧過第一碗,臉埋進碗裏被熱氣籠罩,一張老得皺巴巴的臉更顯得五官模糊。
他呼嗤嗤吸溜進好大一口,蠕動着一張滿嘴油漬的嘴甕聲甕氣的說。“真香,長官的吃食就是不一樣,可算是跟人吃的沒差多少了。”
沈華英懶得搭理他,眼睛只往康福端出來的第二碗油潑辣子雞面上望。
她接過來随手拌了一下,挑起一筷子正要往嘴裏送,沈烆來了。會議準是又開黃了,他沉着臉,嚴峻逼人,唬得徐老頭過街老鼠似的捧着碗溜到了牆根,蹲在那兒,也不吃面,也不說話,只敢轉動着眼珠子小心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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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烆坐在沈華英面前,目光一跳落在她面前的吃食上,一句話沒說,先伸手将碗拖了過來,又伸手将筷子從沈華英手中奪過,幾大口就将臉那麽大的一碗面吃了個見底。
沈華英有些不耐,忍了又忍,忍出一句不冷不熱的話。“怎麽了?”
最後一口面在沈烆喉間哽了一下,啧,明明是這最親的人,為何每次見面偏就是這麽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對上沈華英那張嚴肅認真的臉,沈烆在心裏撇撇嘴,彈去滴在衣襟上的湯汁,緩緩端起大将軍的架子。“今早朝廷來了人,這是文書。”
說着,他将懷中诏命文書遞到沈華英手裏。
看完,沈華英有些無所适從,文書上說皇帝要迎娶幽州郡守的女兒為後,點名沈華英護送儀隊上京。
幽州郡守為一方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皇帝封其女兒為後,形成政治聯姻,是加強對邊軍控制的一種極為有效手段。
但沈華英想不通的是,皇帝怎麽會指名道姓要她送親。
要知道,軍中雖然呼她為都尉,可梁其實并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她的官名就是大夥兒叫着玩的,月末領軍饷,用的還是別人的名字。
她這麽個小人物,怎麽就入了皇帝的眼?
沈華英忍不住迷惑的看向她叔叔。
沈烆的眉毛很濃,眼睛炯炯有神,挺直的鼻子帶着些許從沙場上染來的鋒芒,像他這樣年紀和身份的男人,氣質已經沉澱下來了,沉穩而不霸道,內斂而不孤傲,舉手投足間有強烈的軍人铮铮風骨。
“朝廷的意思是你身為女子,又動軍法調度,護送未來國母,最為合适。”沈烆緩緩說來,語氣聽不出是憂是喜。
這個時候,康福将第三晚面端了上來,就擱在兩人中間,熱氣翻湧上來朦胧了視野,叔侄倆都錯過了對方那一閃而過的複雜神情。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沈華英沒吭聲,埋頭先将好不容易等到的面吃完,再把湯喝盡才又接着琢磨。
正思緒紛紛,沈華英忽然覺得眼前晃過一只手,下意識偏頭避開,嘴唇蹭過沈烆的衣袖,留下一塊華麗麗的油漬。
“啧。”見人心事重重,本是要伸手拍拍她的肩頭以示寬慰,被人躲開了不說,還被當了回手帕使,沈烆一只手懸在那裏,心裏地動山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想不通,氣不過,使性子似的狠勁兒在沈華英頭頂揉了一把。
“瞎操心什麽,上下我都已經打點過了,若只論本領,武官官職,那個是你擔不起的,腰板挺直了,讓大梁百官都看看我沈家人的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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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一,離南方的小年還有兩天。
黃歷上寫今天宜嫁娶,宜祭祀,宜沐浴,宜裁衣,宜出行。
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
除此之外它還是一個将被載入史冊的重要日子。
因為這一天是梁第六代君王冊封皇後的日子。
皇後的車駕自正東朝陽門駛進,有龍鳳繡旗,紅纓錦辔在前導引,光彩流瀉,璀璨奪目,空前華麗的隊仗一出現就照亮了整個金陵。
萬人空巷,攢動的人群夾道而立,只為一睹那轎中人映在簾子上的一抹紅影,而單單看到那抹紅影,就已經讓人群生出了無限的驚豔感,畢竟這紅妝十裏的場面已經足夠華麗。
沈華英也在車駕內,以侍女的身份。
這使得她感到微微的不安,按道理她将銮駕送到京都這差事也算完成了,誰知道臨了臨了,朝廷又點名要她陪乘車駕進宮。
車隊來到金陵城市中心,皇後時千鴿輕輕掀起蓋頭的一角,悄悄往外看。
時千鴿是時傑的次女,虛歲才十八,濃妝重抹的臉龐上還可見一層淡淡的細絨,顯得稚氣未脫。
管禮儀的嬷嬷輕咳一聲,提醒她舉動有違禮儀。
時千鴿驚慌收回視線,向侍人跪坐的方向看去,沈華英猝不及防就對上了她的眼睛,她的天真爛漫也被華麗的妝容事物掩蓋了八分,只有這雙眼睛還帶着十分的清柔可愛,像嶺南雨簾後的青山,又或者江南四月裏,在碧波上搖曳的小荷。
說不盡的清新。
不知道怎麽的,沈華英忽而生出一個念頭,這樣的女子該生在廣袤的青青草甸上,在爛醉的陽光裏綻放,而不該栖在琉璃碧瓦的深宮內。
進了宮門,沈華英收拾好情緒跟着下車,深宮禁地,出半點差錯就可能丢掉腦袋,從現在起她就務必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典雅的音樂在隊伍踏進宮門的那一刻便徐徐響起,使宮牆內外到處沉浸在一派肅穆的歡慶中。盛裝打扮的宮娥簇擁着時千鴿緩步走上紅毯,衣袂飄舉,裙裾曳地。
紅毯兩邊,文武百官整齊的站立,眼見紅衣如火的隊列款款走來,齊齊叩拜,山呼“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隊列行駛不停,緩緩穿過文武百官的走向高臺上的皇帝。
玉階盡頭,皇帝戴玄色冕冠,穿绛紗冕服,在一片鮮紅中看來,就像一輪燃燒的紅日。
時千鴿跨上倒數第四階玉階時,按禮,蕭珏當降下三階以示對皇後的尊愛,然而再與時千鴿攜手登上高臺,接受百官的祝賀朝拜。
這個時候,沈華英卻感到了皇帝視線的侵襲,他已經握起了皇後時千鴿的手。可一雙眼睛自上望下來,看死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白的是審視,黑的是度量。
沈華英忍不住擡眼偷觑,動作剛到一半,皇帝側臉不由分說的侵占了她的眼,雖然早就聽說過這位年輕的帝王種種事跡,但真的近距離見到時。沈華英還是有一種猝不及防的無措感。
皇帝的臉的和他的身份一樣十分矚目。五官生得很是端嚴明朗,眉骨骨棱顯而不露,隐隐約約像兩犀角隐伏于眉下,鼻子不大,但鼻骨狀如竹芽,挺枝而起,臉頰兩邊的顴骨有力有勢,又不顯不露,一派凝然而重的模樣,威嚴之氣在白如玉而有潤澤的皮肉內外浮現,隐隐可掬。
這樣的面貌不僅是英俊與否的問題,而是叫人只要見一眼就難生怠慢之心,為之折服。
不敢在胡亂琢磨皇帝打量自己時眼底別有深意的光輝,沈華英縮縮脖子,趕忙止住偷觑這種失禮的動作。她當即垂下頭,和所有的宮中侍人一樣以最為恭順和謹慎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參與到大典中。
等帝後行至高臺,文武百官跟着再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然後是宣旨,告天,行谒廟禮......繁缛的禮節之後,蕭珏和時千鴿才攜手入內殿更換吉服。
皇帝身邊的第一大太監喬保頤開始遣散浩浩蕩蕩的儀隊。“你們下去吧!”
“是。”之前跟在帝後身後的侍人立即退走三分之二,退走的人中,沈華英也是其中之一。
這個時候,沈華英才算松了口氣,心想這莫名其妙的差事總算是結束了,正盤算着回程,皇帝身邊的第一大太監喬保頤上來給她潑了瓢冷水,“沈姑娘,留步,陛下口谕,要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