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混沌
“小萱,你先出去!尊重一下病人的隐私好不好?”
看着趙爸爸把趙雪萱趕出去,陸以圳忍不住起身感謝趙爸爸的體貼。
再三糾結之下,陸以圳最終還是決定接受趙雪萱的好意,來了她家拜會趙爸爸。趙雪萱家坐落在北京二環內,鬧市中卻格外安靜的小區,住着也都是相對富裕的家庭。
陸以圳來了就忍不住感嘆,班上的同學果然都是卧虎藏龍。寒暄之後,他才得知,趙爸爸原來是國內精神科著名的專家,著名到已經以科研為主要工作,在醫院基本只負責特需門診與高幹病房……自己被趙雪萱介紹來看失眠,簡直是辱沒了她親爹。
坐在趙爸爸對面,陸以圳難免過意不去,幸好他來的時候沒有空着手,否則真是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難得周末,年近五十的趙爸爸坐在書房內布滿陽光的一角,看着女兒知趣地鎖上門離開,才和藹地笑道:“小陸別客氣,我聽小萱說,你最近是……失眠?這個症狀有多久了?”
英俊的小夥子,舉手投足都表露出不錯的涵養,趙爸爸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着陸以圳,雖說是失眠,但對方看起來并不萎靡,坐得正,眼神也清澈,只是臉色有些差,精神頭不足而已。
看樣子,并非是惡習導致的。
陸以圳猶豫了一下才點頭,“嗯,大概是從去年十一月開始的,到現在有三個月了。”
趙爸爸有些錯愕,“都這麽久了?中間有沒有去看過其他醫生?”
陸以圳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沒有……我之前,沒覺得這是什麽病,就是……”
他支支吾吾的,想了一會兒才最終确定自己的用詞,“我剛開始以為是壓力太大才失眠,覺得回了學校就會好點兒,就是最近……我才發現自己好像有了點問題。”
趙爸爸是個安靜地聆聽者,既沒有催促陸以圳,也沒有發表任何自己的評判,他神态從容安寧,仿佛陸以圳遭遇的狀況并沒有什麽特別的,他已經見慣不怪。
這樣的态度讓陸以圳感到舒服許多,他再往下說,也就沒什麽心裏障礙了,“我之前離開央影,拍了一部電影,唔,那裏面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角色最後死了,我離開劇組之後,總是夢到最後那個場景……他死的那個場景。”
陸以圳說着,眼底慢慢浮現出回憶的神色,“他死的……很壯烈,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理解他的,有時候又很恨,每次做這樣的夢,我都特別想快點醒過來,而且……我現在總是會恍惚,我不确定那個人到底是死在我的夢裏,還是死在我的身邊,我有點……分不清。”
趙爸爸敏銳地意識到,描述到這個時候,陸以圳已經有些迷失了,他不像是在對醫生陳述自己的病情,而是終于找到一個傾聽者,他在發洩。他的語氣不再像一開始那麽客觀,摻雜了許多個人情緒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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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一旦過度沉溺在消極情緒裏,病人很容易出現崩潰。
他選擇了打斷。
“小陸啊。”趙爸爸的笑容倒是沒有改變,“我大概明白你的狀況了,你這個樣子,是心理情緒導致的失眠,說明你的身體可能沒有太大問題,我建議你,不如找個專業的心理醫生咨詢一下?”
陸以圳怔了下,半天才從自己的世界裏脫離出來,他遲疑地重複了一遍趙爸爸的話,“專業的心理醫生?”
趙爸爸點頭,“你這個樣子,很像是你拍攝劇情産生的一些影響,當然,我也建議你去做個核磁共振,拍片子檢查一下顱內有沒有問題,不過最好還是和心理醫生溝通一下……我建議你找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或者家人陪你去,這樣出現什麽問題,也好有人配合你的治療。”
陸以圳覺得自己本來沒什麽心理問題,被趙爸爸這麽一指點,反而有了。
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出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或家人”。
回家以後,他對着手機猶豫了很久都沒有撥出那個號碼。陸以圳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有和媽媽通一出電話了。
遠在太平洋彼岸,離婚多年的媽媽終于重新找到了幸福。他既無心打擾,也不願意讓媽媽擔心更多。
他是真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最愛自己的女人,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遠離父親給她的那些陰影的新生活。
陸以圳迅速地删掉了手機屏幕上的號碼,重新翻起了電話薄。中學時代的同學大多早就去了天涯海角,他是讀國際班的,考央影純屬頭腦一熱,那些正常人類,當然已經按部就班的出了國。至于大學同學……
他腦海裏忽然浮出一個人,幾乎是立刻,他就撥出了電話。
“你是去拍謝森的戲?不是跟《金風玉露》的劇組嗎?”
“……活該你抑郁,居然敢騙老子!”
“呵呵,別解釋了,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雖然一路被白宸吐槽,但好哥們就是好哥們,到底還是他陪着陸以圳來找了心理醫生。
而顯然的,白宸沒有把更多注意力關注在陸以圳對自己心理問題的描述上,也确實讓他感到輕松不少。
這次真是找對人了。陸以圳看着白宸忙前忙後幫他确認預約,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從一開始排戲,他就覺得白宸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包容性總是很強,不管劇組裏誰遇到什麽樣的問題,都願意和他聊上幾句。他不會評判,不會指責,像是一棵溫柔的樹,将所有人都保護在自己的樹冠之下。
“27號,進來吧。”
陸以圳與白宸并肩坐在醫生對面。
然而,還沒等兩人開口,醫生已經一臉震驚地盯住了白宸,“哎……你不是那個……演話劇的嗎?”
陸以圳和白宸都是一愣,倒是陸以圳反應快點,迅速幫着承認了,“對對,就是他,您看過他的演出?《自殺者登山旅行團》?”
醫生是個中年男性,聞言忙點頭,“是啊是啊,我特別喜歡看話劇!那部戲排得真不錯啊,我記得你叫……白宸對不對?你來看病?哎呀,這幾年來找我看病的演員特別多!您可不要有太大心理壓力,這很正常的啦!”
他目光往陸以圳臉上掃了下,試探地問:“這是您的經紀人?”
陸以圳一臉黑線,“您能不能看一下預約單……”
醫生“哦”了一聲果然扭頭去看電腦,片刻後,他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陸先生,陸先生您好,是您幫白先生預約的?原來您是他的助理啊!”
“……”
白宸強自忍住笑,“咳,那個,謝謝您喜歡的作品,不過您誤會了,這位是我的朋友,病人是他。”
“唔,那是一部同志題材的電影。”
雖然醫生一開始的表現有點脫線,但進入到工作狀态以後,專業水準還是不容質疑的。他很快就将話題往陸以圳的症結方向引去。
與那日在趙雪萱家不同,這次兩人的話題聊得更加深入,陸以圳慢慢将電影的情節大概複述了一下,而當完整描述完以後,不論是醫生,還是坐在角落沙發上的白宸,都察覺到,陸以圳的表情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他全然沒有剛進到這間屋子時的幽默,整個人臉上都蒙了一層灰霾。
陸以圳的手肘抵在膝蓋上,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盡管如此,卻無法掩飾他指尖的顫抖,“我……我覺得允澤他太自私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許由的感受,當然,他很痛苦,我知道,我是知道他的,他以前那麽出色,結果……這對他來說不公平,可是他怎麽能丢下我一個人。”
醫生一邊聽他描述,一邊不時在本子上寫下筆記,他注意到,陸以圳的敘述一開始還是在以客觀視角,比如他會說“許由”如何想、如何做,但這樣的狀況只保持了很短的時間,再到後來,他的敘述人稱就轉為第一人稱,他自己的感情已經完全與影視中的角色融為一體,而這一切,陸以圳本人卻沒有任何察覺。
“我有時候很想在夢裏見到他,有時候又怕真的夢到他……”陸以圳還在喃喃,白宸注視着他的側臉,那個總是在笑的人,眼眶已經泛了紅,微微顫栗的指尖,繃緊的手臂,都昭示着陸以圳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我控制不了。”
醫生認真地觀察着陸以圳的表情、細微的動作,基本判定陸以圳已經初步顯現了認知障礙。
他筆鋒一頓,适時地阻止陸以圳放縱自己的低潮情緒,“好的,電影的劇情我已經了解,陸以圳先生。”
醫生清晰地念出對方的名字,如他所料,陸以圳身子輕輕一震,像是被提醒後,才意識到自己并非許由。
“啊,醫生。”眼神混沌,但本能的反應還在。
醫生向他平靜地微笑,“确實是一部很精彩的電影,您會有入戲的情緒也很正常,那您覺得,您和許由比起來,誰更幸福一點呢?”
陸以圳愣住,“啊?這個怎麽比……”
醫生笑而不語,只用眼神示意陸以圳認真思考,他願意傾聽。
片刻過後,陸以圳慎重地開口,“應該是許由吧……盡管趙允澤死了,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幸福……而且許由活得很有力量,就算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堅持走完了一輩子。我覺得……我做不到。”
醫生嘴角的笑滞了滞,他迅速低頭,認真寫了幾筆記錄,“嗯,你的狀态我基本明白了,你現在的問題是,因為過度入戲,産生了自我認知上的障礙,這對你的精神影響比較大,并且有了明顯的,輕度抑郁症的表現。”
陸以圳身子僵着,卻對這個結果,已經不意外了。
“我會給你開一點安眠的藥物,但是不能多吃,也最好不要由你本人來保管藥物,你現在和白宸先生住在一起嗎?”
“啊不……”
“在。”白宸終于出聲介入兩人的對話,他稍顯強勢地按住陸以圳的肩膀,認真道:“你現在的精神狀态這麽差,不如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陸以圳沉默了下,沒有拒絕。
醫生看了眼兩個人,沒多說什麽,只是繼續叮囑:“嗯,除此之外我還會針對你認知功能的障礙給你開一點藥,平時不要再去回顧電影內容了,多走進現實生活一點,出去旅游也可以,和朋友多聚聚餐,參與一下社會活動,但注意不要過度勞累。”
陸以圳靜靜聽着醫生一系列的囑咐,最後開了單子,出門去拿藥。
然而,就當白宸準備跟着陸以圳離開時,醫生卻忽然喊住了他,“白先生留步。”
白宸看了眼獨自離去的陸以圳,回頭時明顯有了些不耐煩,“還有什麽事嗎?”
醫生沉思須臾,鄭重地開口:“請多注意陸先生的狀态,他已經有一點自殺傾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