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忽悠
這一場戲是白天的內景,地點在許由所開的一間錄像帶出租店,故事的時間則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正在慢慢浸潤華夏大地每個角落的過程中。
在那時,DVD碟片還沒有盛行,在故事發生的這座小鎮上,連VCD都甚為少見。租用錄像帶是普羅大衆觀賞電影,娛樂消遣的主要渠道。
謝森導演的設計實在十分讨巧,他以這些錄像帶作為西方文明的縮影,又讓電影成為連結兩位男主人公的紐帶,不得不說,這些看似不重要的細節,卻是很容易讨得西方電影人的喜歡。
眼下,就在這間錄像帶出租店裏,兩位男主人公有了第一次交集。
狹窄的店面內,飾演趙允澤的容庭站在左側的過道,狀似百無聊賴地挑選片子,然而,他不斷往後瞥的餘光暴露了他的真實目的——他想窺探在另外一條過道的陸以圳。
三排縱深排列的陳列架讓畫面顯得有些擁擠,比起動作頻頻的容庭,陸以圳的姿态可以稱得上是沉靜。
他認真地将顧客退還回來的錄像帶重新歸類,擺放上架。直到容庭故意弄出一些動靜,他才會停一停手裏的動作,擡頭去看設置在拐角處、用來防止盜賊的凸面鏡,在确認容庭沒有什麽“不軌”行為以後,回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在謝森導演的分鏡劇本裏,這是個傳達了許多信息的長鏡頭,雖然表演內容不多,但難度并不小。長鏡頭要求一氣呵成,一旦演員、道具、燈光,甚至其他幹擾出現,哪怕只是0.01秒,都要一切重來。
副導演王躍忍不住看了下導演監視器上的時間線,過去十秒了,還沒有cut,這是個順利的好兆頭。
而畫面中的兩個演員,都保持着一個不錯的狀态。
容庭的專業能力在圈子內有口皆碑,王躍倒不稀奇,但那個新人也一心一意沉浸其中,卻讓王躍備感意外。
要知道,不是專業演員第一次上鏡,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要麽是忍不住去看鏡頭,要麽就是因為忐忑,不敢往下演。
但陸以圳并沒有,他就像是真的在劇情裏生活一樣,自如,也自得。完全沒有表現出半點被片場環境所拘束的痕跡。他動作流暢,表情自然,仿佛環繞在“房間”周圍五個機位的工作鏡頭,都不存在一般。
然而,王躍卻眼尖地發現一個很致命的問題。
陸以圳……還是陸以圳,他不是許由。他足夠持重、安定,帶着一股子聰慧的勁兒。但,他在這一刻,表現得太安靜了。
他對容庭的情緒像是對待一個別無二致的客人,而并不是那個被許由早有耳聞,甚至觀察已久的趙允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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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衆無法從他的神态裏看到任何暧昧的可能……換句話說,陸以圳版的許由,太直了= =。
與之相反,容庭的演技就堪稱娴熟了。他為這個角色所設計的幾個小動作,既自然,又不會為人忽視。趙允澤對許由的好奇、躁動,都顯得活靈活現,甚至是讓人感同身受。
果然,在時間線走到第十三秒,謝森導演喊了“cut”。
陸以圳心裏梗了一下,雖然他也沒指望自己能成為為劇組省膠片的“一條過”大神,但被導演喊“卡”,還是有點忐忑。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看了眼俨然胸有成竹的容庭,只好朝謝導謙遜地笑了下,“哪裏不好?您多指點指點我。”
謝導非常給他留面子,并沒有用擴音器,而是親自走到兩個演員身邊,低聲說: “小陸,你的情緒啊,太淡了。這雖然是許由和趙允澤第一次接觸,但你對他并不陌生呀!你想想看,許由在這座鎮子上長大,聽過各種版本有關趙允澤的故事,他的父親是怎麽發的財,趙允澤是怎麽成為人人稱羨的大學生,再到後來他父親開始好賭、嗜酒、然後賠錢,被人追殺,最後跳河自殺……在這樣一個不大的鎮子裏,他的故事,你是一清二楚的。”
陸以圳極認真地聽着謝導說話,他自己學導演的,因此比一般演員更在意導演對角色的理解和指向,只不過,謝導說的這些事情,他理解歸理解,可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甚至是輸出成為一種表演形态。
謝森看了陸以圳一眼,就知道這年輕人,學習态度是好的,但……那迷迷茫茫的眼神,俨然是還沒get到他想表達的核心內容。
沉吟一會,謝森想起陸以圳早晨抱着一堆照片,等容庭簽名的樣子。他清了清嗓子,把站在一旁喝水的容庭喊了過來,“小陸,你轉過身,我來描述容庭的樣子,你想想看你的心情。”
“啊??”陸以圳一頭霧水,容庭的樣子和他的心情有什麽關系?
謝森神秘地笑了下,“趕緊轉過去。”
陸以圳沒辦法,唯有照做。
片刻後,他聽到一陣衣衫摩挲的動靜,緊接着,謝導慢悠悠地開口,“容庭把上衣脫了。”
陸以圳:“???!!!”
搞沒搞錯??就算他身材好……也不至于在片場搞脫衣秀吧……
他有點蠢蠢欲動想轉身,卻被謝森一下按住了肩膀,“別動,想想看,你現在是什麽心情?”
百爪撓心……
陸以圳在心裏默默地答。
謝森沒催他回答,只是笑眯眯地走到了陸以圳面前,打量了一下陸以圳又糾結,又克制的表情,露出了一點滿意的神色,“嗯,一會就保持這個狀态,明白了嗎?”
“……明白。”
謝森欣慰一笑,“好了,容庭,你就這個樣子,到架子那邊去,等你站好了,再喊小陸過去。”
陸以圳一僵,謝導瘋了麽,難道要讓容庭袒着上身拍這條?
得到謝導的許可後,他幾乎是帶了點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站位處走去,然而,密密實實地錄像帶,将過道兩側擋得嚴實極了。
他根本看不見容庭究竟是什麽樣的。
更撓心撓肺了。
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謝森導演舉起手裏的擴音器,“各自就位,action。”
重新開機。
同樣的機位、燈光、走位。
導演組的工作人員卻不敢掉以輕心,對每個細節都保持了嚴格的把關。長鏡頭的意義,就在于傳達豐富的信息量,整個畫面的光影、構圖、色彩、繁簡,沒有一處不是在講故事。
中景景別的畫面內,三排兩米八高的架子被同時收入畫框,由中間的一排把畫面割裂成兩個部分。于謝森的分鏡劇本設計中,這是兩位男主,第一次在同一個鏡頭內出現,但他們仍然被架子分割開。
這樣的構圖中,陳列架作為直線符號,用來表現男性的力量與平等的關系,而畫面的等分切割,則暗示着兩位男主人公此前毫無交集的人生。
側打的燈光将陸以圳這一側明顯照得更亮,借以對比兩位男主人公迥異的性格。明朗的許由,沉落的趙允澤,導演在一開場,就暗示了觀衆他們的現狀。
鏡頭就是這樣神奇的語言,他不說話,卻能告訴人們太多的故事。
王躍盯着兩個演員完成了前面八秒的內容,忽然開始好奇謝森和陸以圳說了什麽。
他感覺,許由來了。
色彩飽滿的畫面裏,陸以圳像是一個純色的剪影,那種漫不經心的姿态裏,透出的閑适、安然,即便經歷過許多坎坷、磨難,卻依然不急不躁的平和。
然而,這一份平和裏,竟透出了那麽一點不同尋常。
每當隔壁的容庭,發出一些磕磕碰碰的聲響,陸以圳專注的眼神,都會出現短暫的渙散,他放錄像帶的動作會遲緩,他有時甚至會刻意停下來,把目光挪到錄像帶的封面上,然後透出一點沉思的表情。
但,觀衆看得出,這一點沉思,決不是因這個錄像帶而産生。他是在揣測、猜想,在被趙允澤牽動情緒,可錄像帶,卻成了許由手中,掩蓋情緒的工具。
明明保持着與上一條一樣的距離,但不知怎麽,王躍就是覺得,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已經透出某種萌芽的跡象。
王躍有些難以描摹自己的感受,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角色本身與陸以圳的形象就很接近,但是接近不意味着一致。就算是本色出演,歸根結底也逃不開一個“演”字。
如何将本我與電影中的“我”融為一體,向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像剛才,陸以圳就是陸以圳,他的本我,強大到讓人根本沒法去關注這部戲的劇情,或者說,他無法讓人入戲。然而,這一次,演員與角色的界限開始融合,王躍終于有了一種看故事的感覺。
王躍忍不住側頭看了眼謝森的表情,果然,謝導的眼神裏,也滿是對這個鏡頭的滿意與贊許。
第十三秒,這一次,謝森沉默着,沒有打斷兩位演員。
而鏡頭內,兩位男主人公僵持的格局也終于出現變化。
陸以圳擺完了手裏的錄像帶,轉過身,面對向容庭的方向,而容庭,也回過身,剛好抽掉了兩人中間的一盒錄像帶,通過狹窄的縫隙,他們,四目相對。
“CUT!”
謝森帶着興奮的聲音猝然從片場的擴音器中傳出,“很好很好,這條很好……容庭,不用動帶子,這條過了,接着把下面的拍完!燈光調整一下,給陸以圳那邊打亮點,三號機推近一點,加個特寫。”
而此刻的陸以圳,卻是盯着衣着整齊的容庭快要抓狂了。
他媽噠!
容庭涮他就算了,謝導居然也這麽“童心未泯”!!!
防火防盜防忽悠!o( ̄ヘ ̄o#)古人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