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毛念購置家用品的時候買了個小型投影儀,奶白色的,說是用來提升生活質量,但積灰了半個月,這才拿出來。地上鋪着綠珊瑚絨的毯子,茶幾上放着一小杯冰球、水、一碟水果。
辛宛走出卧室時,宋珩正坐在地面上擺弄那個投影儀,讓他去挑碟片。
“什麽樣子都可以嗎?”辛宛于是去翻那堆盒裝碟片,“我随便挑了。”
宋珩随口:“都可以。”
一眼看到的是那個白色信封,辛宛沒有膽量抽出,盡管他知道信封的左下角那顆紅心仍未褪色。看電影只算借口,辛宛随便挑了張,是《廣島之戀》。
年份久遠的影片,封面是鴿血紅和乳白的豔俗搭配。周遭漆黑下來,投影儀開始運作,畫面投到牆面上時,辛宛才發現這是部黑白影片。
影片開始,女人細長的手指扣緊男人流汗的肩膀,張力蓬勃,情色暧昧。
辛宛有些尴尬,問:“他們皮膚上面的沙子……是什麽?”
宋珩看電影時習慣戴着眼鏡,鏡片折射着晦光,他說:“原子彈的塵屑。”
“你之前就看過嗎?”
宋珩舀了冰球放進水裏,喝了口:“抽屜裏的那些碟片基本都看過一遍。”
辛宛喉結動了動,隐晦地試探:“那你會看很多遍嗎?”
“不太會,浪費時間。”
因為這句話,辛宛又卑鄙得小小快樂了下,他覺得自己很壞,但沒有辦法,愛情是不培養聖人的,愛情只培養私欲。
球球對放大版的電視依舊熱情不減,快樂地奔跑在大屏幕前,吠叫了好幾聲,蓋住了法語獨白,離得太近,以至于鏡頭播到輻射人群時把它吓了一跳,又夾着尾巴跑到狗盆那兒吃狗糧了,一眼也不肯去看鏡頭了。
那個鏡頭的确駭人,也吓到了辛宛,他下意識抓住了身側人的手腕,又觸火般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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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宋珩側頭看向他,“可以換一個。”
一瞬間的皮膚接觸而已,辛宛不着痕跡地攏緊了手,“不用,也不是很吓人。”
電影按原速緩慢播放着,辛宛安靜地抱着膝蓋看電影,聽到電影中的日本男人說:“我覺得你當時如此年輕,年輕得你還沒有确切地屬于哪個人。”
辛宛依稀覺得酒勁上來了,綿軟地浸泡過他,但并不舒服,頭疼。
男人又說:“你知道嗎?人們總是察覺他們想要察覺的事物。”
法國女人莞爾一笑:“我發現了你,僅此而已。”
電影拍得朦胧、抽象、蒙太奇,典型的杜拉斯式的對白,辛宛看不懂,注意力也難以集中在電影上,只聽得到身側的呼吸聲,宋珩往水裏加了冰塊,很輕微的碰撞聲。
辛宛覺得喉嚨幹渴,他說:“我看不懂這個電影。”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作品都是這樣。跳躍,內心獨白很多,很像做夢。”
“做夢,”辛宛重複了遍,“是很像。”
過了十來分鐘,他半側過頭看向宋珩,光影時不時映到發紅的顴骨上,眼神有些散,他說:“哥,你知道第一次,我是怎麽發現你的嗎?”
他描述得有些飄忽,“在那個醫院裏。我在做夢,很恐怖的夢,但是天上有只手伸過來,說‘來,我帶你飛出去’,然後我就醒了,醒了就看到你,就好像是你伸的手。”
“是嗎?”宋珩曲着一條腿,手腕搭在膝蓋上,似乎在笑,“我可不會飛。”
“我也不會,”辛宛頭暈腦脹,總覺得下一秒會倒下,他把下巴枕在膝蓋上,用一種抱住自己的姿勢來維持平衡,自言自語地說,“什麽時候能會飛?”
宋珩沒有回應他。
電影又放了十來分鐘後,辛宛又開口:“瑪格麗特?杜拉斯,我知道她,寫《情人》的那個,我看過《情人》,但我也沒有看懂,就記得最後一句。”
宋珩喝了口冰水,漫不經心:“什麽?”
“我也想喝冰水,我渴,”辛宛折了話題,揉了揉太陽穴,“哥給我倒,可以嗎?”
宋珩似乎從來不會拒絕他那些任性稚氣的要求,他舀了冰球,辛宛打量着他的動作,發覺他的手很修長,骨節分明,大概學過彈鋼琴吧。
“學過一點。”宋珩說。
原來他把腦中的話都問出來了,辛宛懊惱地想,真蠢。
一杯水遞到他眼前,很淺的量,漂着裂開的兩塊冰,宋珩說:“腸胃不好還是少喝冰的。”
辛宛沒有伸手接過,而是朝前湊了湊,牙齒咬住了杯沿,擡頭看他,眼睛比碎冰亮瑩,像含着水,溫軟地進行不自知的引誘。
宋珩明顯頓了下,任由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下水。來不及吞咽的冰水順着辛宛的嘴角朝下流,沾濕了汽水藍的上衣。
還剩杯底的兩塊冰,辛宛咬了冰塊,借着朦胧的黑白光看到了宋珩的下半張臉,偏薄的嘴唇,明晰的輪廓線條。
幹渴仍存,辛宛仰起頭,銜着那塊小小白色的冰碰到了宋珩的嘴唇。
宋珩幾乎是反射般避開,那塊冰于是掉了下來,滾到了毛毯上,沒有聲響。
辛宛忽然說:“‘我說我将愛你愛到你死*’。”
宋珩愣了下,辛宛嘴角沾着水光,笑起來時紅潤,“《情人》的最後一句話。”
“你喝酒了?”宋珩聞到他身上細弱的甜酒味,皺着眉看他。
“喝了一瓶,我自己買的梅子酒和啤酒,我把這倆倒在一起喝的,不好喝,”辛宛低下頭,看着毛毯上那塊冰融化,恍惚自己也成了冰,“但度數都很低,我沒喝醉,真的。”
“電影明天再看,先去睡覺。”宋珩剛要起身去關投影儀,辛宛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右手,好像要哭了的樣子,“我想看電影,別關行嗎?”
“過幾天也可以看。”
“但你就不會陪我看了,我喜歡和你一起看電影,我想和你一起看,而且今天下雪,明天或許就融化了,”辛宛喝了酒,說話都含混不清,撒嬌的語氣,他可憐地看着宋珩的眼睛,“求你了,好嗎?”
宋珩問:“為什麽喝酒?”
“我想知道你喝醉的感覺,我喝的酒才13度,你的應該比我高,才醉得那麽厲害吧,”辛宛不舍得放開他的手,莽撞地把手指穿進去,扣得很緊,酒精讓他的話語毫無邏輯,“你喝醉那天沒下雪,但我們接吻了,就在你身後的褐色沙發,沙發皮質很硬,我不會接吻,就覺得身體很熱,像你把我骨頭從皮肉裏抽走了。我覺得害怕,但又不想逃走,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宋珩手心是熱的,辛宛眼眶也燙,莫名掉了兩滴眼淚——真奇怪。
“你是醉了,”宋珩說,“辛宛。”
辛宛抽泣了聲,紅着眼睛看他,“然後,你和我說‘對不起’——你還和我說‘對不起’,你說這三個字,那我就必須要說‘沒關系’。誰要說?誰愛說誰去說,我不要說。”
宋珩似乎嘆了口氣,輕聲:“那你想怎麽辦?”
“你也要讓我吻你啊,”辛宛跪坐起來,手指攏在他的臉頰兩側,沒流幹淨的眼淚在臉頰淌,好像他是脆弱的,“你總歸要讓我還回來,這樣才公平。”
不介意了,把坦誠、稀薄的勇氣、流淚與熱切的情愛都給他看。
在電影法語對白中,辛宛靠近了些,伸手摘下宋珩的眼鏡,繼而吻到了他的嘴唇。
作者有話說:
*《情人》最後一句原話其實是“他說他愛她一直愛到他死”,這兒改了下,換成了第二人稱。
明天八點半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