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昨晚睡得怎麽樣,做噩夢了嗎?”
李醫生站在床邊,拿着黑色圓珠筆,例行詢問着辛宛。
宋珩一路上把辛宛抱回來的,電梯裏人多嘈雜,于是轉而走了僻靜的樓梯間。誰也沒說話,到了病房也是如此,辛宛坐在白色床上,目光不落在他身上,安靜地接受檢查。
“李醫生,等會兒聊聊,”宋珩低聲,“我先出去等着你。”
李醫生點點頭:“好,沒問題。”
宋珩轉身,拉開了門,卻險些撞到人。
男人穿着黑色連帽衛衣,半張臉都遮掩在鴨舌帽的陰影下,見他出來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将手中物件往懷裏藏掖,整個人弓腰縮肩,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快步走開了。
宋珩皺眉看着男人拐彎離開,反手關上了門,倚靠着門口白牆撥弄手機。
等待約莫十分鐘,李醫生這才從病房中走出:“宋先生,換個地方聊吧,這兒病人多,太吵了。”
于是他們從走廊過道換到了四樓盡頭的辦公區裏,關上門,裏面就同外面隔離開。幾乎是剛坐下,李醫生面上便堆上笑意:“宋先生,您也看到辛宛了。我們這兒的情況已經和您說過,您打算什麽時候把人帶走呢?”
“我為什麽要把他帶走?”宋珩靠在椅背,反問。
“哎,您和他這不是——”
“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對他不負有任何責任。如果是說低于血緣的’密切’關系,他是我前男友,三年前已經結束了這段關系,所以無論于情于理,我都沒有義務把他帶走。”
“前男友”這個詞把李醫生噎住了,“可是辛宛在床板上寫的……”他放下病歷單,調出了手機裏的相冊,撥劃幾下,屏幕推到宋珩面前,“這不像是沒關系吧。”
屏幕上的照片極具沖擊力地進入他的視野——曝光度很高,顯得黑色的字分外突兀顯眼。
宋珩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寫得很亂。字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地寫在狹窄的床板上,手機號碼穿插其中。
Advertisement
字跡能夠傳達情緒吧?像草書,像楷書,那張照片幾乎在一瞬間讓宋珩覺得震撼與不敢置信。
明明寫得是“宋珩”,但字裏行間都在表述“救我”,仿佛把他當做垂死中的最後救贖,當做賴以生存的氧氣與光源。
“就我所知,矯治中心裏是嚴格限制自由,并且對隐私查得嚴格,這種求救方式寫在床板上是最保險的,他應該求救過上百次了。宋先生,您說三年前就分手了,但就我所知的來說,辛宛進矯治中心,是在一年前,”李醫生猶豫了下,收回了手機,“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宋珩垂眼,半晌才擡頭說:“即便是有誤會,三年過去,誤會也會成為既定的事實,不是嗎?”
李醫生無話可說。
宋珩忽然問:“辛宛是不是之前……自殺過?”
李醫生愣了下,回想起了辛宛手腕上兩道猙獰而無法消褪的疤痕,苦笑了聲:“應該是割腕過。但這些事情他記不得,警察那邊也沒查完,我們自然也就沒法知道全情。他身上的傷太多了。”
沉默蔓延開。
宋珩話鋒一轉,換了話題,将在病房門口看到的男人和李醫生說了。
“啊,那是記者。來了好幾次了,趕都趕不走,”李醫生擺了擺手,無奈地嘆了口氣,“都是因為那家同性戀矯治中心的新聞鬧得太大,在社會上反響很多,很多媒體就想來采訪當事人要一手材料,但那裏面的很多小孩多少都有點心理問題,不适合接受采訪的。”
他想了想:“有個女記者一次裝成護士大半夜偷偷進了辛宛病房,想偷拍幾張照片,我們發現得及時,辛宛自那之後才有些怕人的。”
李醫生又說:“宋先生,我們這邊只是小醫院,各種資源都有限。如果您不接走辛宛的話,那我們只能先把他轉交給警察局了。”
外面嘈雜與腳步聲還在繼續,宋珩站起身來,握住了門把手,聲音漠然:“那就交給警察吧。”
病房的門是緊閉着的,行蹤詭秘的男人這次沒有在門口徘徊,宋珩剛推開門,辛宛飛快擡起了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目光鎖在了宋珩身上。
車鑰匙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拿起時碰撞出了叮啷的聲響。
“你不是病人吧?”辛宛突然開口了。
宋珩停住了腳步,側目看他:“那你覺得我是誰?”
“我已經做過自我介紹了,”辛宛擡頭看他,語氣很堅定,“禮尚往來,你不應該介紹一下你是誰嗎?”
宋珩似笑非笑,俯下了身體,看着辛宛清澈的眼睛,“那如果我不說呢?”
很不講道理的回應,君子和市井俗人說不到一處,辛宛無措地蜷縮起手指,很可憐巴巴的模樣,像後花園裏那只小白狗。
宋珩有很多問題想問辛宛。譬如為什麽會去矯治中心,譬如為什麽自殺,這些年又經歷了什麽。但那些話剛到嘴邊,就咽了下去。
“你安心治療,好好休息吧。”宋珩不打算再逗他,随手揉了揉辛宛松軟的頭發,将車鑰匙放在兜裏,不再給辛宛留詢問空間,大步走出了病房。
車子還是停在老地方,不過待了半天一夜,車玻璃上落了兩三片油綠的葉子,還有黃色點點的花粉。該走了,但宋珩只是坐在車裏,開着車窗,目光漫無目的地放在醫院門口。
他的确是冷心腸的人,不喜歡對柔軟溫熱的動物産生感情,也拒絕揭起過往的傷疤,将血淋淋的傷口重新暴露在空氣雜質下,同時對其他事情也缺乏興趣,像同世界隔了一層毛玻璃。
雙腳真正接觸到地面,确切感受到自己活着、有血有肉的時候,是高中和辛宛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宋珩不再克制自己不去亂想,徹底放縱自己沉浸在過往裏,忽然想起他們的确是許過關于一輩子的承諾的。
那是在他們談戀愛的第二年,宋珩和他說,自己在國內讀一年,回頭可能要去國外讀書,說:“你要是不想等我,可以不等。”
辛宛哭得很厲害,連着幾天不理他,宋珩不懂怎麽處理冷戰,在失魂落魄與難過中反複游走。在這段關系看似破裂時,辛宛又出現在他面前,眼紅紅的,很憤怒的模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談戀愛,就是鬧着玩的?想斷開就斷開,想扔就扔。”
宋珩不知所措,只是看着辛宛。
“宋珩,我不是和你鬧着玩的,我是很認真想和你過一輩子的,”辛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要是去國外一年,那我就等着你一年,去兩年我就等兩年。”
他的語調軟和下來,很委屈的腔調:“只是你別不要我啊。”
那天晚上,他們在賓館那麽狹窄的床上赤裸、喘息、流汗,繼而做關于未來的幻想夢,一輩子都濃縮在夜晚裏。
辛宛摟着他,咕哝着說:“你要是只小狗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放在我家裏,照顧你一輩子。”
“我要是小狗,就不記得你了。”
辛宛笑嘻嘻的,“不記得也養着,養久就熟了!”
宋珩很讨厭狗,但那一刻卻覺得“狗”是很美妙的代名詞。
車窗上又落了兩片綠葉,宋珩遲遲沒有扭動車鑰匙。
他忽然想——如果辛宛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他會将辛宛帶走。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還來不及落地擊出聲響,宋珩就看到醫院粗糙的水泥牆上出現了個身影,藍白色的病號服,赤裸着的一雙腳,莽撞而搖晃地出現了。
辛宛跨坐在近三米的牆上,看勢要往下跳。
宋珩吓了一跳,本能地打開車門,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