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昏色落入未點燭火的寝殿,渲染出一種近似幹涸血液的顏色,隆元帝半睜着眼,看見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它們瘋狂扭動着,像是即将從什麽中掙脫出來,伸出尖利漆黑的指甲,恐懼從尾椎蔓延,隆元帝渾身開始抽搐,他想要嘶吼,可是卻怎麽也張不開嘴。
長長的指甲逼近,血的腥氣鑽入鼻中,催得他幾近嘔吐,一道帶着笑意的柔媚女聲卻自耳邊響起:“陛下,您該喝藥了。”
漆金護甲上朱紅的寶石一閃,隆元帝僵硬轉頭,順着那翹起如蝴蝶的白嫩手指,落在他的皇後美麗的面龐上。
簾帳被撩起,湯勺裏是棕褐色的藥液,落紅塵逼近那躺在床上宛如幹屍的将死皇帝,紅唇抑制不住的上揚。
“落家……是要……造反麽……”隆元帝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帶毒的藥順着食道留下,他恨得眼角通紅。
也許是目的即将達到,落紅塵将□□一勺一勺灌進隆元帝的嘴裏,卻也不吝于開口解釋:“跟我父親沒有關系,跟落家也沒有關系,他們啊,都是被我逼上梁山……”
“至于我做這一些,只是因為……我是個瘋子啊。”
“我想要這天下為一個人陪葬——”
隆元帝還活着,但他已經聽見了喪鐘敲響的聲音。
鬼魅咧嘴沖他笑着,又一勺藥汁灌來。
慶嘉二十三年,上病,卧于床。
新後代政,滿朝畏于落家威勢不敢言。
牝雞司晨,亂兆始焉。
同年,北戎以卓瑪公主之死為由,再犯邊關。
史稱:“鬼後之亂”。
傅聽涯一目十行略過屬下送來的急報,神色未變,眼中卻透出一股宛如淬雪刀鋒般的寒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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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新後落紅塵的場景。
那時他已在對方的挑撥下與葉授衣決裂,整個人都浸沒在一種極度明顯的沉郁和仇恨當中,很顯然,那位隔着一層薄薄簾紗的皇後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他猶記得對方宛如憐憫般的眼神,和假惺惺的安慰之語:“不過一段虛假的感情,你又何必這般念念不舍?”
“更何況,這世間情之一字本就可笑,他們總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辜負你、背叛你、舍棄你。”
“你如今這般,便是被耍的團團轉了。”
傅聽涯探究的眼神穿過簾紗落在皇後隐隐約約的臉上,因為他從中聽出了濃濃的恨意。
“您如此說,似乎是很有體會。”
當時的他想起了一段關于落紅塵的傳聞,據說她曾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在很多年前死在了與北戎的戰場之上。再後來,落紅塵才入的宮。
他只以為那恨意是對着北戎。
而今看着急報上一行行字,過往種種連成一條線在腦中炸裂,他才終于明白,那恨意竟要更險毒,她是想要讓天下為那一人殉葬!
一年前,落紅塵放出似是而非的消息暗示驚羽樓是朝廷布下的暗樁,挑動江湖中人前去試探,哪怕最後這些人因為實在沒有證據而無奈散去,但心裏懷疑的種子早已埋下。
八月之後,北戎那場看似來勢洶洶卻又後勁不足的叩關,以及最後宛如玩笑般的判定勝負的方式,終于使得隆元帝的自負之心膨脹了起來,他以為——自己已經不需要葉授衣了。于是葉家在軍中過高的聲望便成了心頭大患。
所以當年耶律楓會在渡雲巅上說這是一場必輸的仗,至死也不肯将鳴月出鞘;
所以隆元帝才敢派出死士暗殺葉授衣,毀他一身根基。
再後來,落紅塵将情蠱一事抖落,自己與葉授衣決裂,立誓死生不見。
葉授衣重回北疆,卻因為情蠱之毒,身子日益衰弱,呈将死之相。
傅聽涯想到這裏,在極度的恨意當中生出一絲冰冷的恐懼來——
那個他想要緊緊納入懷中,恨不得将之融于骨肉的人差點就死了,死在自己手裏。
他咬緊牙關,卻克制不住在眸中漸漸滲開的血絲。
一個月前,卓瑪離開北戎潛入鎮北侯府。
幾天前,卓瑪歸國途中遭遇截殺,身死北戎境外。與此同時,隆元帝卧病在床,新後代政。
而此刻——
“樓主,接下來怎麽辦?”跪地的下屬看着傅聽涯極淡的神色,憂心不已:“我們已經成為衆矢之的,全江湖的人,都恨不得……”
此刻,落紅塵終于将自己朝廷親王的身份徹底暴露于天下,驚羽樓衆叛親離,他即将自顧不暇——
更無從去救葉授衣。
傅聽涯一字吐出,堅定決絕:“走……”
他不能再留在鎮北侯府,這樣只會拖累葉授衣。他必須要解決完自己身邊的麻煩,才能……去救他。
落紅塵真的恨毒了這個國家,也恨毒了葉授衣。
因為沈浪。
沈浪……他是沈瀾的哥哥,當年為了救葉授衣而死,死在北戎戰場上。
傅聽涯最後看了眼那不遠處的院落,一手按在胸口,便仿佛觸到了那個人的臉頰。
他輕聲道:“等我,師父。”
葉授衣放下手中的藥碗,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窗外的某個方向。
溪雲見此,立刻問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
葉授衣搖了搖頭,他強行按捺那股不祥之感,用手按了按眉心,一團團亂麻般的線在腦中糾纏,身體的疲憊卻容不得他多想,便催他趕緊睡去。
他卻仍撐着,只又淡淡問了句:“他等了多久?”
溪雲悄悄觀察葉授衣的神色,見對方并沒有什麽太過于激烈的情緒後,才道:“您是說……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是以您的朋友的身份留在府中的,您未醒之前日日在外候着,算上您清醒後守的三天,已經十六天了。”
溪雲其實不太明白,自己一向溫和的大人,為什麽會對那位看上去情深義重的朋友如此冷淡絕情。
但她永遠不會多嘴去問什麽,因為她知道,大人無論怎樣做都有自己的考量。
她看見葉授衣臉上的困倦,便躬了躬身準備退下去,在阖門的瞬間,聽見對方模糊的聲音。
“十六天。”
葉授衣低聲念了句,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