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覺得,我們會遇見神嗎?”葉授衣伏在狼背上,輕聲問道。
傅聽涯聽清對方問了什麽,還不及在心底嗤笑,便被那呼出的熱氣激的耳尖一抖,頓時不自在的低吼一聲。
只見雪狼在峭壁雪原間騰轉挪移,足下驟然發力,一道矯健的身姿伴着日光一下子越過深不見底的山澗,足底雪塵飛濺的同時,山的背陰面剎那鋪滿萬千金芒,冰藍花海随風起伏,如同翻湧的波浪,鋪天蓋地而來,花瓣被金絲纏裹,纖細的枝葉搖曳着抖落金粉一般的日光,更遠處,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銀色湖泊。
傅聽涯在花海前堪堪止步,随之感受到背上一輕,便見葉授衣翻身下來,抿唇望向遠處的湖泊,只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手指無意識的撫上狼頭,卻被毫不留情的躲開,葉授衣像是才回過神來,低頭與雪狼對視,甚至還笑了一下。
“當年公主沒有死。”
“她失去記憶,在雲中山腳下的小鎮做了一個平凡的繡娘。
後來被北戎新王放走的少年找到了化名為洛兒的公主,帶她上了雲中山,建了一座小木屋,隐居在那裏。”
“不……應該是這裏,他們就隐居在這裏。”
葉授衣說不清自己此刻是是很麽感受,即像是絕處逢生,喜悅溢滿心髒,又感覺自己是一只愚蠢而悲哀的獵物,正在一步步踏進命運設下的陷阱,而那所謂的生機,不過只是誘餌。
手指在極端的喜悅和恐懼情緒下微微顫抖着,卻忽然被燙了一下,葉授衣低頭便看見是雪狼正咬着他的右手,眼神斜眄,一幅你再他媽走神我就咬斷你的手的狂拽模樣。
“走吧……”低低嘆息一聲,葉授衣抽出手來,率先踏進那片冰藍花海,一波水霧被風從湖泊上吹起,轉瞬便漫了過來,形成薄薄的一層霧氣。
傅聽涯立在原地,看葉授衣的身影被霧氣吞沒又浮現,衣帶當風,若有若無,他嗅了嗅空氣中的花香,心裏還在猶疑,卻已經跟着沖進了花海去。
誰知僅這半步之差,他卻在霧中怎麽都找不到葉授衣了,心裏一急,剛要有所動作,便聽見一道以內力發出的聲音。
“晚輩十七年前偶得機緣,為人贈洛家心法一部,其言曰天道命數,取舍由我。晚輩愚鈍,十餘年未解其中玄奧……”
銀鈴聲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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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授衣猛地擡眼,霧氣浮湧,尖細的聲音宛如利刃劈來!
“我做錯了什麽——””葉授衣反身格擋,一劍揮出,血濺三尺,冰藍花海猶自寧靜,身後卻空無一人。
“我做錯了什麽?你的父親要這樣對我。”
“我以公主之尊,受此侮辱;我兒天之驕子,受此磨折……”
女人的聲音哀婉而幽怨,葉授衣一愣,随之握緊了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長劍。
“每一位不世出的名将,所踏過的都是萬千枯骨鑄成的榮耀之路,你用這柄長劍,守住這天下,也替我守住她……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授衣,你還是太小了。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弟弟。”
沈浪的身上沾滿鮮血,一半脖頸白骨橫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從出生起,我賜你名姓,便是要你肩負責任,便是要你先人後己,授天下人以衣。”
葉授衣看着眼前層疊出現的人影,看着他們的臉,心裏冷冷的想,下一位可能是誰。
這些幻覺,他在情蠱毒發時已經看過太多遍了,同一道傷口,撕開太多遍,就感覺不到疼痛了。
身周忽然安靜,葉授衣仿佛意識到什麽一般猛地擡頭,便見一雙明黃尖細的長眸高懸在霧氣上方,正緊緊盯着自己。
那看不清具體身姿的巨獸張開口,露出兩根銳利的長牙,腥臭的唾液滴落。鱗片劃過草地,不知何時已将葉授衣圍住。
蛇頭落下,信子吞吐發出嘶嘶的聲音,葉授衣從那雙黃色的眼睛中看到臉色蒼白的自己。
“師父,說了恩斷義絕,你怎麽還在念念不忘?”
濕冷之意直入肺腑。
這是傅聽涯?
這是他心中的傅聽涯?
葉授衣唇角下壓,驟然躍起如閃電迅疾!他一足踏上巨蟒的頭顱,狠狠一壓,袖中随之飛出一抹寒光,而轉眼間他便已借力飛上半空,衣袂翩飛,長劍在手,雙眸流血的巨蟒在地上翻滾,發出地震般的聲音,葉授衣看也不看身姿在空中似鬼魅連閃而過,力道巨大的蛇尾甩動如鞭,葉授衣卻只一瞬便将長劍直接釘入了巨蟒七寸!
慘烈的嘶吼聲頓時止息,巨蟒黃色染血的眼睛黯淡下去,龐大的身軀化作霧氣散開,葉授衣一步踏出,花海迷霧被抛于身後,如鏡的湖泊就在眼前,一名女子正背對着他,站在湖邊,身姿娉婷,腕間綁着銀鈴。
聽到身後的聲音,女子回首,容顏如玉:“你是誰?”
聲音清爽,仿佛草原上沾了露水的草芽的味道。
葉授衣看她片刻,終于俯身恭敬行了一禮:“晚輩為解洛家心法之惑而來,望前輩解答。”
女子彎眸一笑,宛如兩弧月牙:“我喜歡有趣的人,你剛才經歷的幻境很有趣。你想聽我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來換。”
女子終于轉身,腕間銀鈴聲音清脆,她道:“你快要死了,你知道嗎?”
傅聽涯剛剛走出霧氣,聽到的便是這樣一句,他尚來不及震驚疑惑,便聽見那個無比熟悉的,清潤溫和的聲音,平靜的答道:“我知道。”
“那麽,就給我講講你這身上的情蠱,是怎麽回事吧。”
心髒瞬間收縮,神經末梢傳遞着某種不詳的訊息,傅聽涯有一剎茫然,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好像哪裏……出了錯。
他突然不太想留在這裏繼續聽下去,似乎這樣就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兀自恨着,似乎這樣就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逃避,那個人的聲音下一刻便将他牢牢釘在原地,再也掙脫不得。
他說:“是我自己下的。”
“我的母親因父親的背叛抑郁而死,但她知道父親其實是愛她的,只是管不住……自己。
于是為了報複,她讓我在她死後燒掉她所有的遺物。這情蠱……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他看見他看似平靜的繼續講述,握着劍的手卻在痛苦的顫抖,力道大的能看見暴出的青筋。
“我遇到那個人,新婚之夜,我卻下不去手……我舍不得。”
他聽見他又重複了一遍,像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慰着誰,他說:“我舍不得。”
仿佛證實了什麽一般,高牆轟然倒下,腦海中嗡的一聲響過,傅聽涯只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模糊,忽然被血色漸染,而那些似乎晦澀難懂的語句又不斷的鑽入腦海,他不得不繼續聽下去,他自虐般的繼續聽下去。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他與我恩斷義絕,立誓此生不見。”
“我想,那就罷了吧。”
“哪怕這代價有些沉重,但是也……無所謂了。”
不許無所謂——怎麽可能無所謂!?傅聽涯渾身熱血被這一句話凍了徹底,他想要沖過去抱住葉授衣。
可是決裂那天尖銳刻薄的話語和刺眼濃烈的鮮血讓他僵直着一步也動不得,他多麽希望自己現在是人的形态。
可是又慶幸自己不是,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葉授衣,面對這個對他如此……如此包容,卻又被自己傷的體無完膚的男人。
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這就是我的故事。”葉授衣自嘲般的笑笑,眸中波動的情緒卻已歸于平靜,他剛準備繼續說些什麽,就瞥見了不知何時走出迷霧的雪狼。
作者有話要說:傅聽涯:擱您這兒我就做不了人了是嗎?又是蛇又是狼的?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