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慶嘉二十二年,八月十一,北戎叩關。
同年,八月十三,長雁關失守。
同年,八月十七,援軍至。
同年八月十九至十一月十一,兩軍僵持。
十一月十二,葉帥遇刺重傷,北疆形勢告急。
傅聽涯知道北疆的風很冷,可他從沒有真正體會過。
直到那一天,他看着一盆盆血水從帥帳中被端出,他才知道北疆的冬天到底冷到一個怎樣的地步。
長雁關到祁山關相距百裏,中間雖無大城重鎮,然而卻分散着許多村落。
随着大軍的推進,北戎一點點回撤,許多被救下的百姓感激涕零,葉授衣就是在下馬慰問安撫他們的時候遇刺的——
熱情的百姓擁擠相迎,紮着羊角辮的稚童忽然沖到馬前,電光火石的剎那間葉授衣橫臂勒馬。
與此同時,藏在人群中的刺客飛身而起,鬼魅一般猛撲而來,手中所持刀刃冷光閃爍!
馬蹄高懸,沖上來護住稚童的村婦蜷縮在馬下,葉授衣單手控馬,另一只手出劍如閃電,将刺來的利刃狠狠擋下,鐵器相交發出刺耳的滑擦聲,馬兒受驚沖向一邊,人群驚呼着散開,葉授衣當機立斷向後一仰身,躲過破風而來的暗器,跟在葉授衣身側的親衛此刻終于反應過來,紛紛拔劍迎向那些刺客!
傅聽涯見此覺得局勢已定,剛剛收劍回鞘,把懸着的心放下,便看見了葉授衣胸口驟然迸裂的大片血花——
他根本記不得自己在那一瞬間想了些什麽,臉上的神情又是多麽的愕然猙獰,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将葉授衣護在懷中,周遭的喧嚣之聲如潮水褪去,他卻能感受到葉授衣任何一點微小的動作。
葉授衣按住了他的手。
欲拔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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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放走那些刺客。
為什麽?
傅聽涯收回思緒,跪地接旨。
風穿過簾帳的縫隙,吹動使者的衣擺,深黑的顏色,抹金的絲線,卻繡出一個怪物來,毛發如刺,牙齒雪亮,像是随時要張口将人撕咬吞下,傅聽涯盯了半晌那上面的花紋,方才道:“臣封翊接旨,謝主隆恩。”
“殿下,我□□的尊嚴就交到殿下的手中了。”使者說着,将聖旨遞到傅聽涯手中。
葉帥重傷,兩軍僵持不下,寒冬将臨,北戎有意打破局面,欲以兩人之戰,決萬軍之事。
換句話說,就是北戎與□□各出一個人,兩者死鬥,輸者所代表的國家主動退兵。
隆元帝答應了。
“我必不負陛下所托。”傅聽涯道。
使者聞言躬身行禮,作為隆元帝的親信,他此行前得到了封翊就是驚羽樓樓主傅聽涯的消息,只是他此刻仍不免心中驚愕與震撼,誰能想到那一事無成,混吃等死的閑散王爺,竟然有一身不凡武功,且在江湖中極為有名呢。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為朝中那些毫不知情,言語間對于朝中這位王爺甚是不屑的大臣們捏了一把汗。
北戎第一高手名喚耶律楓。
據說他的妻子是蘇州名妓,他的少年游俠,行走江湖之時曾來過中原,途徑蘇州,一眼就看上了那個斜倚樓頭,團扇遮面的女子。
于是便騎馬在樓下大喊,漠北苦寒風沙,但是自由極了,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舍了這金玉枷鎖。
那女子聞言一笑,笑得溫柔,動作卻幹脆而潇灑,直接從樓上跳了下來,紅裙招搖,她穩穩落進這來自漠北大漢的懷中。
耶律楓就如這段流傳廣遠的風流韻事中所描繪的一般,是個灑脫又放肆至極的人。
還有傳聞說他為了拜師曾爬上千仞雪山,一身鳴月刀法出神入化,能令群狼俯首。
與這樣的人死鬥,也算是無憾。
傅聽涯按了下胸口,止住那心髒仿佛被一點點齧咬的疼痛,就像是百足的蟲緩緩爬過,細小而帶着鈎子毛刺的足刮過柔軟的皮肉,激起躁動不安,與他不願意承認,卻無法忽視的難過。
一想起葉授衣這個名字,他就覺得有些難過。
曾以為自己早已走遍萬水千山,雲煙過眼,不過冰冷撲面,從容而絕情。
然而此刻方覺,原來他還是那個喜歡拽住對方衣角,看對方低頭,淺笑,輕聲安慰教誨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傅聽涯深吸一口氣,縱馬直入深林。
此刻渡雲巅另一側的山中,早已候滿了中原俠客,他們也得到了消息——
驚羽樓樓主将會與北戎第一高手耶律楓決戰于渡雲之巅,且此戰關乎北疆安穩。
江湖與朝廷自古泾渭分明,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對于異族的入侵沒有恨意。
“傅樓主……能贏麽?”
“武榜第一早已退隐,此戰也唯有他……”
“若是敗了,可算是——千古罪人!”
“怎得這樣算?傅樓主就算埋骨渡雲巅,也當稱得英雄人物……”
一片喧嘩聲中,忽傳來一人聲音,如刀兵相接,直接打斷所有人的讨論,冰冷決然:“他不會輸。”
衆人紛紛轉頭看去,卻只見那人白色衣角,轉瞬便在林間隐去。
傅聽涯看到葉授衣的第一眼,便知道這人的傷還沒有好全,是硬撐着來的。
一如曾經,總是會想盡辦法折騰自己的身體。
想到這兒,傅聽涯唇角勾出一點細小的笑容,像是晚春将落的迎春。
“聽涯,讓我代你去。”
葉授衣橫劍攔在傅聽涯馬前,仰頭與傅聽涯對視,眼神鋒利。
“別逼我對你動手。”傅聽涯神色如常,說得雲淡風輕。
他看見細碎的陽光穿過橫斜的樹枝落在葉授衣的臉上,像一片片蝴蝶透明的翅膀,仿佛一觸即碎,卻能飛于風雨。
“這本就是我的責任。”
“你的責任?”傅聽涯揚眉一笑,眼神輕蔑:“就你現在的狀态,是去送命還是去丢人?”
葉授衣握緊了手中的劍,便聽傅聽涯接着道:“你是為了我——為了自己的私欲,棄家國尊嚴于不顧了?還說的冠冕堂皇——責任?”
葉授衣擡起劍尖,直指傅聽涯。
傅聽涯臉上的笑色漸漸隐去,他認真的看了葉授衣幾眼,終于嘆了口氣道:“你确定……在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你與我一戰,無論誰贏,最後對上耶律楓都将是輸。
趁着葉授衣一晃神的功夫,傅聽涯長袖一甩,一枚暗器迅疾飛出,毫不留情地撞上葉授衣的胸口,正好印在他未好全的傷口上,一口血在瞬間沖上喉頭,他下意識的接住了那并未刺入血肉而是掉落的暗器,與此同時傅聽涯縱馬越過葉授衣——
“師父,等我回來。”他說。
葉授衣以劍尖支地,方才勉強撐住身體,他知道自己是沖動了。
緊接着便聽見傅聽涯遠遠的聲音穿來:“等我回來,就帶你歸隐江南——”
傅聽涯的身影終于在林間隐去了,他沒有再回頭,動作幹脆的像是往常的任何一次分別。
他果然已經猜到了。
葉授衣垂眸,當時自己止住傅聽涯的劍的時候,就明白對方一定能猜出動手的人是隆元帝了。
這樣想着,葉授衣慢慢攥緊了手中的玉質令牌。
驚羽令,見之如樓主親臨。
這是……給自己兔死狗烹之外的另一條退路嗎?
明明他連自己也……
“你可算是來了。”耶律楓面無表情的坐在渡雲巅一塊巨石上擦刀,擡起的一雙鷹眼目光尖銳無比。
“我還以為,你是臨陣脫逃了呢。”
然而耶律楓等來的并不是傅聽涯的回答,而是劈天裂地光華如幕的雷霆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