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沈遲意心緒不寧地回了雲影閣, 一只腳還沒踏進院子,就聽後面傳來一聲喚:“表妹。”
沈遲意轉過頭,陸枕溪緩步向她走來, 衣袂黑發翻飛,舉手投足盡是魏晉風流。
她看見他的臉, 忍不住稍稍屏息:“王爺怎麽過來了?”
說句實在的,陸枕溪容色比衛家倆兄弟差了一籌, 但他光靠那張與初戀相似的臉, 就足夠讓沈遲意心緒起伏了。
陸枕溪淡聲道:“自然是跟着表妹來的。”
尾随什麽的…沈遲意面皮微抽:“王爺有什麽事?”
魏朝男女大防雖不嚴謹, 但也是有的, 像衛諺衛詢這兩人和沈遲意名義上是庶母子關系,私底下見一見倒也罷了,陸枕溪這等外男單獨來見她,實在有些不合規矩。
陸枕溪打量她幾眼,冷清的神色隐約多了些感嘆:“我與表妹一別十二載,萬沒想到, 如今再次相見,竟是徹底的物是人非。”他再掃她一眼:“明珠蒙塵。”
他這話指的是沈遲意給瑞陽王為側妃的事兒。
沈遲意也被他這話勾起些思緒,下意識地颔首:“世事無常。”
“無論世事如何, 我總是盼着你好的。”陸枕溪還是那般冷清神色, 卻說了句頗為暖心的話,讓沈遲意心尖微顫。
他沉吟道:“我除了負責和西戎和談一事, 沈家的案子我也會過問,應當會在蜀中待上些日子,你若有什麽難處,盡可來找我。”
沈遲意吸了口氣:“多謝王爺。”她禁不住問了句:“您也會負責那樁軍械案?”
“我只是略過問幾句,不過現在案情已有些明晰。”他徐徐道:“關于這樁案子, 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沈遲意有些警惕,兩人少時雖有交情,不過對官場人物來說,最不值錢的就是交情了。
她秉持着謹言慎行的準則,搖頭:“沒有了,多謝王爺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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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枕溪并不勉強,沖她輕輕颔首,便轉身去了。
沈遲意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有那麽一瞬想張口叫住他,但又很快按捺住了沖動。
……
轉眼到了立春軍演,一般藩地軍演都會由王爺攜王妃一同參觀,不過瑞陽王多病,往年都是衛諺負責主持,作為一條光棍,他自然每年都是孤身來主持軍演的。
今年瑞陽王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非要自己親自主持,現在他的妃妾裏,位份最高的就是沈遲意,沈遲意等到立春這日還得早早起來,換上正裝出發。
瑞陽王今日也是一身郡王正服,配合上他那張風韻猶存的老臉,瞧着還挺像回事的。
他看見沈遲意,有些奇特地笑了下:“這二品側妃常服,果然極襯遲意。”他話裏似乎帶了深意:“側妃穿着可還舒坦?”
沈遲意覺着他這話問的奇怪,謹慎答道:“常服是按身量定制的,自然舒坦。”
瑞陽王突然攥住她的手,小指摩挲她的掌心,帶着那縷笑問了句:“不知這側妃常服,比之世子妃常服又如何?”
沈遲意心頭一跳:“王爺何出此言?”
瑞陽王笑了笑,眼睛堆砌出細細紋路:“沒什麽,有感而發罷了。”
前些日子他有意馴化沈遲意的剛烈脾氣,故意冷落她,下人都見風使舵暗中克扣她份例,他不光默許此事,甚至還吩咐管事推波助瀾,加深對沈遲意的苛待,在瑞陽王的設想裏,她每天該過的比下人還不如,很快就會來找他搖尾乞憐,再不敢生出二心。
誰知道竟有人在暗中庇護她,不光讓她的份例和之前差不多,下人也一個個恭謹得很,沒人敢去她面前顯眼冒頭,這也是沈遲意沒覺着前些日子有多難過的原因之一,——而在王府裏,能有這般能耐權勢的,除了衛諺不做第二人選。
瑞陽王無端感覺到了惶恐,不光是因為和兒子瞧上了同一個女人,更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長子無孔不入的強大,好像這個王府已經漸漸脫離他的掌控了,這讓他無法不驚恐。
所以,他這些日子才強撐着病體,有意和衛諺争權,而作為父親,他面對兒子時總是有極大優勢的,這也給了他不少底氣。
沈遲意心念微轉,忽然眉毛一豎,冷冷道:“王爺怎麽無端生出這種感慨?莫非是疑我和世子有什麽?!”她說着就要扯下身上的側妃常服:“既然王爺疑我,那我自行求去便是!”
瑞陽王沒想到她居然敢直接挑明了說,更沒想到她先一步發起火來。
這般厲害脾氣…他居然給沈遲意發作的心虛,忙換出笑臉:“遲意何出此言,我是想到世子一直沒有成親,這才感慨一句罷了,遲意可勿要多心。”
沈遲意這才緩了緩臉色,扶着他上了車辇。
瑞陽王大話說的厲害,在軍演臺上吹了一會兒冷風,已經是面如土色了,衛諺和祁陽王忙讓人把他扶了下去,然後他才宣布:“開始吧。”
底下軍演場上,很快有兩列将士很快驅趕着兩隊西戎奴隸出來,這也是每年軍演的慣例了,這些西戎人本來是戰場上的俘虜,每年軍演大比開始的時候,就會這驅趕這些西戎戰俘上臺,把他們分成兩隊逼着他們厮殺,最後的勝者能獲得自由和些許銀兩,勝者繼續格鬥,直到死為止——這般用西戎人的血為将士大比做個開場,謂之‘暖場’。
抛開民族觀念不談,沈遲意一個正經在紅旗底下長大的好孩子,實在見不得這般胳膊腿兒亂飛的血腥場景,有些不适地側了側頭,偏偏她這時又不好提前退場。
衛諺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讓人給她換上一盞清心寧神的飲子。
沈遲意目光往場上敷衍的掃了一眼,落在關在西戎奴隸的囚車上,目光忽然凝住了。
——那囚車上居然有她認識的人!
她幾乎懷疑自己眼花,凝神看了半晌,才終于确認,囚車上那人居然是他們沈家原來的暗衛!
沈遲意面露震驚,幾乎合不攏嘴。
那樁軍械案一出,許多沈家族人都受了牽連,所幸朝廷有規矩,大臣犯案一般不會牽連外嫁女,但未嫁女并不在免罪之列。
而當時沈家只有原身和她一位極親近的堂姐是未嫁之身,沈遲意那時候還沒穿過來,原身難得做了一個頗為正确機智的決定,她請求那個忠心耿耿的暗衛把沈堂姐護送到登州的遠房親戚家,而原身是沈家嫡系,自然不能輕易離開,就是她想走蜀中的大小官員也不會同意,便只能留下為家裏的事情奔走。
可現在到底是出了什麽岔子?為什麽這個護送堂姐的暗衛會被當成西戎奴隸?她的堂姐呢?堂姐沒了暗衛保護,又會流落到哪裏?
沈遲意現在已經逐漸融合的原身的記憶和感情,再受不得失去至親的打擊,她死死盯着囚車裏的暗衛,這時囚車大門已經被打開,兩邊準備着要開始厮殺了,她掌心微微冒汗。
她急于知道堂姐如今的下落,便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轉向衛諺:“世子确定場下的都是西戎奴隸?”
衛諺漫不經心瞥了她一眼:“都是戰場上擒獲的,你說呢?”
那暗衛因為身手了得,很快被幾個人瞧見圍攻。沈遲意垂眼道:“當中有一個,長得很像我昔年故人,世子能否把人帶上來,讓我見一見?”她又補了句:“那奴隸就算我買下的,想要什麽,世子盡管開口。”
倒不是她有意隐瞞,當初沈家上下悉數被擒,這暗衛是難得的漏網之魚,她萬一說出這人的真實身份,衛諺再把他抓去可怎麽辦?
衛諺斷然道:“不行,你一個土生土長的漢人,哪來的故人在西戎?”
更何況這些西戎人多是骁勇善戰,他斷不可能把這般危險的奴隸交給沈遲意這樣的孱弱女子,他怕是一只手就能折斷她的脖頸。
這時那暗衛背上已經挨了一刀,鮮血四濺,沈遲意眼皮子顫了顫,不覺露出幾分焦慮惶然,她還想再說:“世子…”
衛諺一下子看出她神色有異,他眼底掠過一道疑色,幾乎篤定她有事瞞着自己,他眯了眯眼:“什麽故人?”他身子靠近了沈遲意幾分,帶來風雷一般的威壓。
他語調隐隐帶了些冷意,砸下一個字:“說。”
沈遲意見那暗衛身上傷口越來越多,唇角不覺抿了起來。
衛諺越發不快,正要再逼問,那邊陸枕溪清潤嗓音恰好傳來:“怎麽了?”
沈遲意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轉身看向他:“我想讨要一個西戎奴隸,世子不肯給,反還威脅我。”
衛諺聽她順口就栽贓,氣的翻了翻眼睛。
陸枕溪側頭默了片刻,轉向沈遲意,緩緩道:“你并非任性妄為之人,就是讨要奴隸,想必也是事出有因的吧?”
沈遲意微滞。
陸枕溪嗓音清淡,循循善誘,跟衛諺恰成鮮明對比:“我并非有意探聽你私事,只是西戎奴隸危險,若你不說理由,我們也不敢把這等人給你,萬一他傷着了你,該如何是好?”
其實衛諺和陸枕溪的意思差不多,他自然也是擔心沈遲意安危,不過這話讓陸枕溪來說,就格外動聽悅耳。
衛諺不覺皺了皺眉,目光有淡淡不悅。
他這張臉總是能引得沈遲意不知不覺就放下戒備,加上他話又說的無比中聽,沈遲意遲疑了下:“若我說了,王爺和世子能否把人給我?”
陸枕溪颔首:“好。”
衛諺也哼了聲,算是答應。
沈遲意想了想:“他是沈府原來的護衛,在家裏出事之後,他本來要護送我一位堂姐去登州的,我也不知他怎麽變成了西戎奴隸,而且也不知道我那堂姐如今在何處。”她緊着補了句:“不過他往日是負責保護沈家女眷出入的,和那樁軍械案無關,這點我可以保證。”
衛諺見自己問沈遲意,她就死活不開口,不過被陸枕溪哄了幾句就交代出了前因後果,他心裏別提多煩悶了,宛如一團被貓抓亂的毛線球,真恨不得趕緊把陸枕溪攆回荊州。
他煩悶歸煩悶,見沈遲意老實說了,他還是命人把那暗衛帶了上來。
沈遲意縱然有滿腹問題也不好這時候問,先讓人把暗衛帶下去,處理傷口換身幹淨衣裳,然後才強壓住紛亂的心緒,強逼着自己看臺下的軍演。
場上奴隸很快厮殺的就剩兩個了,這兩人很快就躺倒在地人事不知,旁邊的軍士要上前把他們扶下去,沒想到這兩人居然同時睜開眼,擡手就搶奪了軍士身上背着的弓箭。
衛諺一向對所謂‘暖場’嗤之以鼻,也不許自己手下的人摻和此事,這些将士是朝廷那邊将領安排的,平時訓練憊懶得緊,遠不及衛諺手下兵馬精銳,這一下竟然被兩個奴隸搶到了弓箭。
這番變故讓在場所有官員都猝不及防,兩個奴隸面帶狠厲絕然之色,邊向軍演臺的方向沖過來,邊沖衛諺和陸枕溪放着重箭,顯然對這兩人已經怨毒至極,壓根沒管自己身上傷口崩裂。
衛諺伸手絕佳,哪怕事發突然,他身子一側,也避開了那幾只疾射而來的利箭,只是臂膀處的衣裳被擦破了。
他随手把沈遲意推到護衛身後,讓人護着她,接着自己飛掠而下,長劍一出,便結果了一個正在放箭的奴隸。
陸枕溪就沒這麽幸運了,他本就不大擅長武力,只能險險避開一箭,第二箭緊随而至,直接擦過他的臂膀,帶出一片血花。
衛諺飛速解決了兩個奴隸,皺眉問陸枕溪:“你如何了?”
陸枕溪傷的其實也不大重,現在已經止住血了,但不知道為何,他嘴唇微紫,面色慘白。
他緩緩搖頭:“我無…”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衛諺低頭看他傷處,傷處已經烏青發紫,臉色微變:“箭裏有毒!”他厲聲轉向身後的文官武将:“你們是怎麽辦事的?”
負責看押奴隸的武将顫巍巍走過來,抖着嗓子道:“卑職怕那些奴隸作亂,便命人給刀兵上塗了蛇毒,沒,沒想到…”
這等蠢貨,簡直是往西戎人手裏送人頭!他的兵馬和朝廷武将是兩個體系,他萬萬沒想到,這群人能不靠譜到這個地步!
如果陸枕溪在蜀中出事,他自然少不得麻煩。衛諺氣的額角跳了跳,厲聲道:“解藥呢?”
武将面白如紙:“在,在兵營裏,來回至少要兩個時辰。”等解藥送來,陸枕溪差不多要涼透了。
演武場倒是請了大夫,不過多是擅于瞧跌打損傷的,衛諺當機立斷:“命人快馬去請大夫!”
他幾個護衛正要領命而去,沈遲意咬了咬下唇,猶豫片刻,突然出聲道:“我有辦法醫治祁陽王。”
衆人齊齊向她看過來,沈遲意也不等衆人說話,從袖中取出衛諺給的那枚青玉丸,遞到陸枕溪嘴邊:“這是能解百毒的丸藥,王爺中的是蛇毒,服下此藥,頃刻可解。”
青玉丹是她上回幫了衛諺,衛諺才送了她這麽一枚解毒丹。
陸枕溪這毒耽誤不得,衛諺當初跟她說這丸藥還有不少,更沒和她說過這青玉丸如何珍貴,她自然是信了,陸枕溪如果死在這兒,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連衛諺和她只怕都要倒黴,相信就算讓衛諺來選,他定然也會把這枚藥丸給陸枕溪。
她是飛速權衡利弊之後,才給了陸枕溪這枚青玉丸,倒也不曾想太多,說白了,她自己什麽也沒撈着,還舍出一枚保命的丸藥,完全是出于公事考慮。
她想了想,又補了句:“王爺放心,我之前不慎中蛇毒的時候就是吃的這青玉丹,不會有害處的。”她本來想說這藥是衛諺給的,又不想讓這麽多人知道她和衛諺的私交,便尋了個托詞,之後有機會再告訴陸枕溪吧。
陸枕溪艱難地接過青玉丸,擡眸看着沈遲意,眼底掠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他一生多受苛待,從未有人…
他強壓住思緒,伸手接過她手裏的丸藥,和水吞服。
衛諺看着她把自己給她的唯一一枚保命丸藥給了陸枕溪,心中仿佛被重物狠狠擂了一下,酸脹之意幾乎要爆裂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衛狗要氣死了,略略略。
感謝在2020-12-20 20:18:20~2020-12-21 18:13: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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