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誰曾靈山聽禪
終神諸佛嚴穆, 神女飛天恭肅。
殿中香霧缭繞,寺外昙花開落。
金雕大鵬鳥三千年成精, 三千年成妖,三千年成神。
而在過去的幾千年中, 迦樓羅最煩的就是被迫呆在雷音寺中,聽諸佛那能催人入眠的念經聲。
但是,被金鎖困住雙翼的大鵬鳥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被困在純金打造的籠子中,當一只點綴雷音寺的金絲雀。
那些虔誠于經文的諸佛們,沉醉于佛經中,沒有一個意識到那只被鎖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其實是一只能夠振翅一飛便是九萬裏的大鵬鳥。
迦樓羅最讨厭念經的聲音, 可是每日最多聽見的, 就是佛祖對于三千弟子的禪語。那個時候,迦樓和伽羅還沒有修成人型,仍然只是一只金翅雕, 但是他們向往自由的心卻從未在那枯燥梵語中磨滅過一分,反而如同一點星火埋藏在表面平靜的枯草中,只需要一點風, 便能燎盡荒原。
在本來平靜如同死潭的日子裏,有一日,一個白袍僧人來到了籠子前。
籠子裏的金雕大鵬鳥憤憤不平地盯着眼前俊美無匹的和尚,激動得連毛都快豎起來了。
迦樓和伽羅都還記得, 當年就是眼前的和尚勸說佛祖收下他們當寵物, 把他們鎖在這籠子裏沒日沒夜地聽着佛祖的念經聲!鳥族的記性一向很好, 何況,他們是鳥族之王鳳凰所誕的大鵬鳥,天生就有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他們還記得,眼前這個總是雲游在外的和尚是如來的二弟子,三千門人中以他神通最為廣大!
白袍和尚雙手合十,朝籠子裏憤慨的金雕一笑,笑容裏帶着幾分明朗味道:“前些日子小僧受佛祖之命前去幽冥之地,路過往生橋時曾祭拜婆娑母樹。”
頓了頓,他放下手,眉目風輕雲淡間帶着悲憫之意,“婆娑母樹當年雖受天劫牽連死在了天地浩劫中,可她存下一點血脈被小僧種在了冥河之旁。那個孩子她想見你們一面。所以,小僧可以帶你們其中一只偷偷離開這裏一段時間,回去探望一下故人。”
迦樓和伽羅震驚地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不敢置信的驚訝與歡喜。
于是,為了掩人耳目,大鵬鳥分化成了兩只鳥。
一只随着金蟬子前往幽冥之地,而另一只則負責留在籠中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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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樓和伽羅本是一母同胞,在過去那些枯燥的歲月中,兩只鳥也只能互相依靠扶持,才能度過乏味漫長的日子。然而迦樓走了之後,伽羅越發蔫下去,沒過多久就生了重病。
“佛祖,那只金雕鳥病得有些重。”
離鳥籠最近的迦葉這樣禀報道,“看起來,似乎快活不成了。”
正在向衆佛論道說法的如來聞言,頓了頓。
伽羅驚訝地睜大眼,只看見那個從來高高坐于靈山之上的佛祖竟然朝這裏看了過來。她雖然被困在這裏當了那個男人許多年的寵物,可是他似乎從來無欲無求地向諸佛講解着佛經奧妙,連目光都不曾施舍過萬物。
所謂衆生平等,連冷漠都是平等的。
有了些許精神的伽羅支起了腦袋,可是下一刻,如來便已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語氣幾分責備地對自己弟子說道:“專心聽法,若是再有下次,便自行去打掃寺外長階。”語氣雖然不算重,可是那個叫迦葉的佛陀已經忏悔地低下頭:
“弟子明白。”
伽羅賭氣般地重新把頭埋到翅膀下——
果然,這裏的和尚從來都只會念經,反正他們也不會在乎自己的死活。
病得昏昏沉沉的伽羅想到了從前還是一只小鳥雛,呆在幽冥之中被婆娑母樹護在枝丫之中,和迦樓一起看遍幽冥的星河與烈獄、火山與冰湖,那時候不知道到底有多自在。
在天劫沒來之前,婆娑母樹便是冥淵的主人。
那裏的生靈誠心奉婆娑樹為母,一心一意歸順于她的庇佑。
而那時,還是幼鳥的迦樓和伽羅總是會趁着母樹打盹的時候,偷偷跑到冥淵地獄的烈獄中在火焰中嬉鬧翺翔。然而現在,母樹死了,迦樓不見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還有喋喋不休到讓她頭都快炸裂掉的喁喁佛法聲!
就在病得昏昏沉沉時,伽羅感覺到,有人在輕撫她的羽毛,掰開她的嘴巴想喂她喝水。
金翅雕虛弱地睜開眼,只見那個心懷衆生可是看起來又冷漠無比、讓人生畏的佛祖正擡着自己的腦袋,耐心地喂着自己一碗水。見伽羅沒有動作,如來沒什麽表情,可是語氣卻放柔了:
“這是血藥,喝下去,有進益之功。”
那個時候,遠處的殿閣正傳來浩蕩鐘聲,一層層地送來,直直能敲進人心裏。
我扒拉着窗戶望着屋裏的情形,嘴巴長成了o型:“啧啧啧,真是沒想到,大姐頭竟然也有這樣溫順的一幕。我還以為,她一直都那麽兇悍霸道蠻不講理的呢!”
玄奘抱着胳膊,聞言微微挑眉:“唔,應該也沒人會想到,金雕大鵬鳥竟然也會有雛鳥情節。”
我轉過頭望着俊美的和尚:“這麽說來,大鵬鳥就是因為如來喂了她一碗水,就喜歡上了她的主人?”我撓了撓額頭,“這也太草率了吧!”
玄奘好以整暇地倚着窗,唇畔含笑:“草率嗎?那碗水可不是一般的水,放了佛祖的血,喝下去确實有進益之功。”
我權衡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別說是滴了幾滴血,就是放了一碗血就喜歡一個人,也還是太草率了!何況——”我揪心地瞅了瞅屋子裏的一人一鳥,有些心疼地癟了癟嘴巴,“何況,那可是靈山之主啊,想想都知道這種喜歡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玄奘歪頭瞧着我:“哦?那若是想要小善你喜歡一個人,又要怎樣?”
我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而玄奘也挺了挺胸脯,一副任君打量的樣子:“至少,不能是個弱不禁風的和尚!”
聞言,玄奘重重地舉起手吓得我趕緊縮了縮脖子,沒想到他大手又輕輕放下,落到我頭上又重重地揉了揉,失笑道:“啧,看來,你對和尚的成見還挺深的。”
伴随着玄奘話音落,周遭的場景又是走馬觀花地一閃。
眨眼,又是百年。
迦樓被那個白袍僧人帶回來後,如來便親賜了迦樓羅一副容貌。
兩只鳥本就是雌雄同體、一母同胞,而此刻也因為得到修仙,而徹底地分成了兩只。
因為雌雄不同,雖是同樣一副容貌,可卻是不同類型、南轅北轍的美。迦樓輕挑邪魅,伽羅動人明豔。哪怕在靈山呆了幾千年,可是金雕大鵬鳥卻依舊與山上的一草一木格格不入着。
“迦羅,你別喜歡他了,沒用的。”
迦樓這樣勸自己的姐妹,“如來是佛門之主,統領靈山萬物,他怎麽可能喜歡一只鳥呢?咱們啊,還是多想想辦法,看看如何才能偷偷從如來拿偷到鑰匙才是當務之急!”
伽羅不服氣地仰起臉:“他不喜歡我,可他也沒有喜歡的人啊,只要我待在他身旁,沒有其他人能代替就好啦!”
迦樓無語地戳了戳伽羅的腦袋:“我看你真是魔障了!如來不會喜歡你的,他都能舍下自己的親傳弟子,足以說明他心腸是硬的!到時候若是出了什麽事情需要拿咱們開刀,咱們被這鏈子拴着,到時候就是想跑都來不及了!”
伽羅賭氣般地說道:“可迦樓,我還不想走。”
迦樓生氣了,用力拉過伽羅,“如來那老家夥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了,讓你這麽死心塌地?我看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我今天要是不把你腦子裏的水給打出來,我就不是你哥!”
伽羅理直氣壯地道:“你本來就不是我哥!我倆同時出生的!”
殿裏一陣兵兵乓乓,裏面的東西砸得叮叮哐哐。玄奘扒着窗戶眼,有些驚訝:“看不出來,小善,你哥哥姐姐……”他斟酌了一下,“這麽不拘小節。”
我捂着額頭,感到十分丢臉:“嗯,他們脾氣一向都這麽暴躁。”
此時,一個書架子被打架的倆人弄塌了,書頁紛飛中,從那些佛經中掉下一卷畫軸。玄奘拍了拍我的肩膀,葡萄眼睜得烏溜溜得圓:“诶,小善你快看!你姐姐臉色好像有點不對勁诶!”
我連忙放下手,朝殿裏看去——畫卷掉落出一角,露出一方荷藕色的衣裙。然而只是那一角衣裙,便仿佛生了魔障般,讓伽羅忍不住蹲下身撿起畫,然後一寸寸地展開。
那一刻,伽羅臉色一瞬間仿佛淬了雪色,眼波晃着,仿佛轉眼便起了一場驚濤波瀾。
我好奇地踮着腳來,伸長脖子努力地想看看那幅畫上到底畫的是什麽。
玄奘半蹲着身子,背朝我道:“快上來!我背着你要高一些,你就能看到了!”來不及多想,我便一跳爬上玄奘的背,就被和尚穩妥地背了起來。
伽羅死死地捏住了那幅畫的卷軸,半響,咬着牙關,嘲諷地笑了起來。
一樹菩提子,王子曾聽禪。
滿天石橋雨,少女手執傘。
我忍不住捂住嘴巴,望着那幅畫裏的光景,像極了傳說中的一幕——
少女語笑嫣然,而王子不動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