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該叫/
假如許一盞沒有記錯,這該是太子殿下第一次主動向她解釋——此前大都是她用類似武力威懾的手段進行一定的暗示,從而獲得太子殿下良心未泯的一點似真似假的好聽話。
許一盞挑着眉梢,漫不經心地道:“只為這點事,明日行課不也可以?”
褚晚齡搖了搖頭,雙手将茶遞給她,輕聲說:“學生不想和太傅再有隔閡,任何事都可能遲則生變。”
“別這麽說——您沒有其他事瞞着臣了?”許一盞接過茶,似笑非笑地看他,“...不會吧,真有這麽乖?”
褚晚齡顯而易見地一怔,接着彎了眉眼,目光在她臉上停頓片刻,專注地道:“沒有了。”
他的神情言辭都很真誠,不似作假,搖擺不定的燭光落在他微紅的耳尖和潋滟的眸裏。許一盞含笑看着,未置可否,只是擡腿勾來另一張太師椅,下巴微擡:“站着累,坐下聊。”
褚晚齡顯然是和顧長淮聊過很多,才會找她來商議後續,畢竟小太子維持着兩個東宮官岌岌可危的平衡,若是同時讓他倆發言,許一盞多半不會發言——許太傅向來不喜城府深沉的人,褚晚齡一個例外已經是她權衡再三之後的格外恩賞了。
褚晚齡乖乖地落座,餘光恰好瞟見太傅打量四下時飄飛的眼神,和她不經意半咬着杯沿的唇齒。許一盞忽然留意到他的目光,擡眉瞥來一眼,褚晚齡連忙低下頭,故作鎮靜地開口:“今日在您府上,您提到了女學......”
許一盞應了一聲:“随口問問而已啦。”
褚晚齡的神色卻不如她這麽輕松,小太子的雙手搭在膝上,指腹不自覺地擦了幾次衣料,他停了許久,問:“......倘若真的開設女學,您會以女兒身參加科舉嗎?”
“...嗯?”
“學生只是信口閑談,其實開設女學一事,并非太師所說的那樣...”
許一盞看向他,打斷道:“做不到也沒關系哦。”
褚晚齡:“......”
許一盞見他不言,又擔心是自己直接否定的态度打擊了小太子,便一本正經地安慰他:“連顧長淮都說很麻煩,您做不到也能理解。雖然方沅挺慘的,您年紀小,權力也不大,臣只想您開開心心的,這些煩心事就讓顧長淮操心吧,誰操心誰短命。”
褚晚齡:“.........”
所以顧太師在場時太傅不喜多言,就是因為她這出口必踩太師的本能嗎?
雖然情理之中地被體諒了,但也意料之外地被看輕了,褚晚齡心中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卡着,扮柔弱這麽多年,頭一次生出點委屈的意思。
許一盞卻看不出褚晚齡七上八下的心思,她只能看見小太子貌比天仙的臉,和小太子身上價值連城的金縷衣。
太子不出聲,許一盞便自顧自地瞎想,神思又不合時宜地飛回許輕舟還在身邊的那幾年。她那窮得連座破草廬都靠俠客義士好友們捐贈的好師父,也曾望着她一身鄰家姐們穿剩送給她的麻布舊衣出神。
許輕舟說,女孩子穿這麽舊的裙子,他為人師表,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許一盞舞罷長劍,扶腰站在一旁淘米:“那就把你那破劍當了,給我換身好的。”
許輕舟立馬抱緊了他那把呵護備至的長生劍,嬉皮笑臉地說:“為師的意思是,你還是當男孩兒好,這樣為師就不羞愧了。”
“?”許一盞淘米的手一頓,也嬉皮笑臉地回他,“然後跟你一樣窮得沒媳婦?”
許輕舟:“你再罵?”
許一盞一邊淘米一邊冷笑:“對面那窩山匪都剛搶了個壓寨夫人呢。”
許輕舟沒出聲。
過了幾天,對面盤踞多年的山匪被官兵剿了,聽說是個熱心路人帶的路。
還聽說路人穿白衣,長得像個娘們。
許輕舟去官府領了賞錢回來,見她又在淘米,還不忘炫耀:“只要為師也穿好點,會缺媳婦?”
“有病。”許一盞說,“我要是你,就把他家的壓寨夫人也搶了。”
許輕舟翻個白眼:“你懂個屁,美色誤人。”
時至今日,許一盞還是有點想罵,有病。
許一盞又有點想嘆氣。
她如今吃着皇糧,背靠太子,不說大富大貴,至少衣食無憂,大皖朝過半的官員見了她都得谄媚無比地彎腰行禮——可惜許輕舟的劍沒保住,許輕舟的美人也沒娶來。
這會兒她望見嬌嬌太子的臉和衣裳,又覺得許輕舟果然只會放屁。
且不論他長得有沒有太子漂亮,好馬配好鞍,人家太子穿得一身貴氣,寸布寸金,不像許輕舟上山剿匪,一身破爛白衣服沾了泥都要心疼半天。
——太子殿下都沒媳婦呢。
褚晚齡接連叫了她幾聲,太傅都不予回應,這會兒又直盯着他的衣裳發愣,褚晚齡頓覺悚然,唯恐是自己又熏多了香料,忙小心翼翼地問:“太傅,有何不妥?”
許一盞回過神來,真誠地問:“殿下怎麽還不娶媳婦?”
褚晚齡:“??????”
小太子花容失色,難得結巴地問:“太、太傅何故......作此言?”
許一盞當然不理他,只是自問自答:“啊,您還小呢。”接着她又想起什麽,複問,“娃娃親也沒有?”
褚晚齡:“......”
但凡許一盞還有半點正經意思,都能留意到太子殿下燒得通紅的臉和無處安放的眼神,可她只是自顧自地道:“開設女學也好,該選才情美貌皆屬上乘的女子才能匹配您,尋常貴女還是不夠。”
褚晚齡撇開眼神,輕聲說:“學生沒有這些心思,況且太子妃的人選......父皇和母後應該已有主意了。”
許一盞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多了些憐憫的意思:“那您記得提醒他們,要選個嬌弱的,不然您這身板壓不住。”
褚晚齡:“.........”
不知為何,每次想要和太傅說正事,都會被帶去脫離正軌的詭異方向。
褚晚齡也有點想嘆氣,但許一盞還看着他,眼裏帶笑,褚晚齡便不想現出疲态,硬壓着心跳故作冷靜。
他從前不會這樣。
他最會在朝臣争論時裝作倦怠,垂着眼睑,卻豎起耳朵,一邊佯作無才,一邊強演厚德。這樣才能讓衆臣皆知,大皖朝的太子是個将廢不廢的雞肋,拎不動弓劍、看不進四書,無功無過地混着日子,和他野心勃勃的父皇截然相反。
唯獨這樣的太子,才能讓朝臣心安,才能維持君臣之間微妙的平衡,才能讓他得以立于朝臣中間,聽到哪些人又有了對于皇帝的些許微詞。
慕強者忠于皇帝,憐弱者則會找上他。
他不怕讓別人把他當成胸無大志的廢物。這樣才能獲得對方更多的忠心。
他甚至對此求之不得。
“太傅。”褚晚齡壓着如鼓點一般紛繁的心跳,滿眼盡是許一盞凝望着他的剪影。
他一直都很明白,眼前這個太傅,姓名是假、身份是假、來歷是假,既沒有顧長淮位極人臣的野心,也沒有方沅為盛世而生的抱負,她的所有忠誠都來源于他褚晚齡本身。
因為他是褚晚齡,因為他恰好能吸引對方垂憐弱者的一點偏心。
——即使他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弱者,即使他正和每一個少年人一樣,懷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一點點嘗試着向在意的人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許一盞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他的話,正想追問,卻見太子殿下低垂着頭,借着燭火,她竟瞥見對方罩在陰影裏的半張臉,下巴上挂着一顆豆大的淚珠。
“怎麽了?”許一盞吓了一跳,連忙起身拉他。
太子殿下抹去那滴淚,恰在這時開口:“您剛才說了方公子。”
許一盞的動作停了。
“您很喜歡方公子,誇官那日我就發現了。”
許一盞道:“他長得好嘛。”但她不自覺地頓了頓,又下意識地補充,“但還是不如您。”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只誇方沅不誇太子會招致不太好的後果。
“只是如此?”
“......還因為他很可憐吧,堂堂探花,卻只混了個賦閑...書生又都傲氣,他心裏多少會不好受。”
許一盞說到後半句時,聲音不自覺地小了很多,到最後幾字,幾乎只剩試探的氣音。她悄悄看向褚晚齡,後者也望着她,神色看不出什麽異常。
“...可我也很不好受。”
褚晚齡的神色很嚴肅,和平時親和溫柔的模樣大相徑庭,卻更看得許一盞心尖微顫。
初長成的少年嗓音喑啞,像是來自某個不知名處的蠱惑,許一盞怔愣之間,不能不頓悟了許輕舟曾說的美色誤人。
因為小太子的下一句便是,“您沒留意到學生的難過,和您更在意方公子這件事,學生都很不好受。”
許一盞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學生有一百個理由勸您疏遠他,如,他和晁相有所勾結、他實際受過父皇傳召、他的言論大多激進且不實際......但我希望,第一個理由更能讓您動搖。”
“我比任何人都需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