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
桑蓮城抱着拐杖,合眼躺在院中的長椅上,陽光灑在他身上,半個多月了,他的眼仍然紅腫,但這幾天他總覺得一片漆黑中似乎有東西在晃動,有時還能聽到微弱的說話聲。他睜開眼,像是自言自語:“聽不見你,我何止是盲,還聾了。”
十三郎就坐在他腳邊:“這樣已經很好了,總比咱倆一個在明一個在唐,中間隔着幾百年強。”
桑蓮城笑了:“你聽,鳥叫得多歡。”
十三郎擡頭看,枝頭上有一窩白尾鳥,叽叽喳喳的:“煩死人了!”
桑蓮城坐起來:“我娘說,有時候能在院裏屋裏看見一把刀的影子,一閃,就沒了。”
十三郎看看龍骨刀:“是我,這刀能劈三界,所以肉眼凡胎能看見個影子。”
桑蓮城笑得羞赧:“我就知道是你。”
十三郎紅了臉。
“對了,”蓮城從懷裏摸出如意子,自從活過來,他時時揣着它,從不離手。可他看不見,此時如意子也和龍骨刀一樣,是忽隐忽現的:“既然龍骨刀能通陰陽,它也能吧。”
他摸索着在手心上畫出一個小小的圈,往石桌上輕輕一抖,叮鈴鈴,一個小金環滾了兩圈,在桌中心停下了。他拿起它試了試,大小能容兩根指頭,他把食指伸進去,往虛空中遞。
十三郎瞪着金環,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欣喜若狂,兩眼瞳仁貓一樣縮成一條黑線,頭上手上的鱗片波浪似地上下翕動,他看了看自己的利爪,微微顫抖着,往金環裏伸去。
其實蓮城是不報什麽希望的,半天也不見金環有動靜,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環那頭像被什麽東西勾住了,高高牽起了他的手。
他淚水盈眶,強忍着不掉下來:“走,帶你看看我家。”
他家有幾間房,每間房是幹什麽的,十三郎全知道,甚至哪家房裏有鬼那個梁上有仙他都一清二楚,可讓蓮城帶他去看,這意思不一樣。
桑蓮城拄着拐,嘴角藏不住笑:“上次這麽手拉手……還是在鬼道。”
路過夥房,竈臺下的小鬼伸出腦袋打個招呼:“喲,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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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郎滿臉通紅:“啊……嗯。”
蓮城又說:“能這麽跟你拉着手,一輩子就好了。”
這時路過堂屋,堂屋梁上的老神仙眯縫着眼睛往下看:“哎哎,那條龍!大白天的,這樣不好吧!”
桑蓮城還在說着體己話,一路上大妖小鬼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羞得十三郎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這時候桑蓮城忽然停下來:“你走吧。”
十三郎一愣:“說什麽哪?”
蓮城說:“你還要報仇。”
十三郎用力拽着金環:“我不走!”
桑蓮城把手指從金環裏抽出來:“你在,我看不見你,你不在,我也可以當你在。”
金環丁玲一聲掉在地上,十三郎錐心刺骨:“我永遠都在!”
他把利爪覆在桑蓮城手上,眼角一滴淚倏然落下,穿過他的手打在蓮城手上,滑落到地上。蓮城忙蹲下去摸,摸到的卻不是一滴淚,而是一顆珍珠:“書上說,鲛龍之淚,落地為珠,看來是真的。”
十三郎貪婪地看着他:“遇見你之前,我不會哭。”
說着他拾起金環,縱身旋轉起來,帶動了一地塵土,卷着這些煙塵,他化成一股看不見的真氣,沖進桑蓮城右眼。蓮城只感到一陣風沙猛刮過來,迷了眼睛。
夜裏,張婆子舉着燈,桑夫人抱着蓮城的頭就着光看:“眼裏沒有沙子……”
桑蓮城的眼白上只有一條細細的紅線,他輕輕揉了揉,桑夫人和張婆子出去,臨走不忘叮囑:“什麽也別想,早點睡。”
他答應着,卻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沒點燈的房裏,枯坐了一陣,忽然開口:“十三郎?”
四周靜悄悄的,他垂下頭,嘆一口氣:“我……我愛……”
房裏空蕩蕩的,沒有回音。
接下來的日子,他就每天抱着拐杖,手裏握着那顆珠子,合眼躺在長椅上。他兩眼越發腫脹,但黑暗中晃動的東西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了:眼前出現一條長廊,不停晃動的是兩旁随風擺動的柳枝。
他猛然睜開眼,長廊立刻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暗,他忙又閉上眼,長廊便回來了,他順着這長廊往前走,廊子的盡頭還是廊子,走了很遠,兩邊漸漸出現旁人,其中一個二三十歲,長着白白淨淨的臉,唯獨沒有眼睛,還有一個右眼上長了個大肉瘤,左眼眶裏卻有兩個眼仁……這些人呆呆坐着,嘴裏大聲念叨着什麽。
桑蓮城正覺得奇怪,前頭走來一個侍者模樣的少年,花衫小袖,朝桑蓮城一鞠躬:“桑相公,天孫殿下等候多時了,請随我來。”
“天孫?”桑蓮城心中疑惑,腳步卻停不下來,跟着他左彎右拐來到一處水中樓臺,樓是水晶樓,臺是碧玉臺,熏風迎面吹拂,天色忽濃忽淡,鳥雀的啁啾悅耳可人,鯉魚的撲水聲活潑可愛,還有一片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
等着他的是一位容貌出衆的青年,目若含珠,烏鬓輕裁,衣錦佩玉,王孫儀态,兩人面前擺着美酒珍馐,桑蓮城不免有些拘謹:“小人與天孫殿下素昧平生,不知這是何處?”
天孫哈哈大笑:“這是九重天的天孫府啊,”他揚手為桑蓮城斟酒:“既然有緣相會,桑相公,何不一醉方休?”
他三擊掌:“蛱蝶、紉針!”
兩名玲珑少女捧着牙板應聲而來,圍着桑蓮城殷勤伺候,酒到酣處,那天孫又道:“紉針,唱一曲給桑相公助興。”
叫紉針的少女連忙應是,正要開口,桑蓮城忽然聽見桑夫人叫他,他不免驚惶,可再一看,天孫和少女們卻對這叫聲無動于衷。
紉針唱了起來,是吳弘道的《閱金經》:“砑金紅鸾紙,染香丹鳳詞,情系人心秋藕絲,思,擲梭雙淚時,回文字,織成腸斷詩。”
桑夫人的叫聲更大了,桑蓮城心中稍一想回去,眼前便漆黑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