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月蝕(二十二)(病原體
好奇心與求知欲徹底攻占了安吉洛的腦子。
他逮着伯爵,滔滔不絕地發問,像個無知的幼童。
當從伯爵口中得到不可思議卻邏輯自洽的解答時,當親眼見到能印證伯爵所言的驚人鐵證時,當切實接觸到宇宙中種種超凡離奇的事物時……安吉洛激動得攥拳、跺腳,陀螺般在逼仄的t望臺上轉圈疾走以消解洶湧澎湃的喜悅之情,防止自己像個瘋子一樣狂叫狂笑,那雙矢車菊藍的溫柔眼睛灼亮得像兩盞小藍燈。
他恨不得鑽進伯爵腦子裏一探究竟。
“時空交彙,天哪……”安吉洛仰頭,癡迷地凝視着一棵異鱗雲杉――為更好、更貼近地感受這一切,他已沖下t望臺。
異鱗雲杉的枝條搖擺在鹹澀海風中。
影像重疊,半虛半實。
據阿昂佐伯爵解釋,這座島嶼是表層世界與裏層世界相疊加的位置所在,而亞利基利家族已摸索出自如進出的方法,而此時他們處于疊加态中。
裏層世界是一個維度與能量層級異常的世界,如果說它是深埋于地殼中的岩漿,那麽表層世界就是罩在外部的山體。
兩個世界以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重疊在一起。
重疊着,卻不融合。
具有自我意識的生靈幾乎全部生存在表世界,只有一些強烈自我意識凝結而成的虛影才會投射在裏世界中。
安吉洛抱住那棵雲杉,沉浸在得窺真相的滿足中,感受着懷中雲杉奇妙的疊加狀态。
他的臉蛋貼在那不規則的鱗狀樹皮上,像一小塊膩白的粘糕。
若非這是絕不可公之于衆的秘密,安吉洛根本按捺不住就眼前的雙重世界現象寫上個十萬字論文的欲望。
當然……
或許他可以寫論文但不發表,偷着爽爽。
在見證過疊加态之後,伯爵引導安吉洛進入真正的裏層世界。
那過程平平無奇,安吉洛好像只是被伯爵牽着走了幾步。
一陣毫無預兆的暈眩與下墜感倏然包裹住安吉洛。
一定要形容的話,那有些像是從清醒狀态瞬間跌入夢境。
“這就是裏層世界。”伯爵道,箍在安吉洛腕部的手掌沒有放松的打算。
安吉洛亢奮地四處觀察。
他能感知到一些缥缈的、心靈層面的變化,但肉眼卻看不出太大差異,他只覺得裏層世界的色彩更為飽和,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自凍原慘白積雪中浮出的、鯨脊般的圓形苔藓由灰綠轉至墨綠,綠得濃稠欲滴。
它們豔得不像生于凍原、長于凍原的天然植被,而似病變雪面鼓起的膿腫。
堆砌古堡的黑石亦黑如焦炭。
這使安吉洛隐隐憶起那些旖旎靡麗的夢境。
那些夢境之所以是“旖旎靡麗”的……
正是由于那濃重的色彩。
就在安吉洛即将窺破伯爵的最後一個小秘密時,伯爵忽然揚手指向月亮,示意他看。
“會有些恐怖,別怕……k不會傷害你。”
安吉洛意識到伯爵的措辭是“k”,那是用來指代神o的用語。與此同時,一股熱意聚向眼眶,像有什麽無形的東西……譬如說能量,被注射進安吉洛的眼球,好在那感覺并不難受。
安吉洛擡起頭。
蒼穹中,月亮像一片頑童從《半月奇談》上剪下的、低俗恐怖的插畫,令人犯惡心地粘在那兒。
它像一具腐屍。
它大抵仍是圓滾滾的,可圓得不規則,奇形怪狀,像一顆巨大的囊腫,或是一具內部脹氣不均勻的膨大屍體。
颠覆安吉洛所熟知的天文常識的是,這顆月亮的表面不像是由砂礫和岩石組成的。
它的質地似乎頗為柔軟,有些部位被撐脹得薄透發亮,有些部位則呈松垮的褶皺狀,驟然敏銳至極的視覺使安吉洛能在月球表面看見一些類似肌膚紋理的花紋……
而最令人作嘔的是,它是綠色的。
屍體腐爛、黴變的顏色。
像一輪發酵過度的黴菌奶酪。
有暗綠色的膿液在月球表面緩慢流淌。
它們的密度看起來相當高,再高些的話恐怕就要凝實成固态了……
安吉洛再度想起那個夢。
夢中,月亮如地球一般遍布海洋,那美麗、虛幻的月海受引力牽動,朝地球漲潮……
月亮上沒有海洋。
月海是膿液。
喉頭一陣酸熱。
安吉洛險些嘔出來。
幸好他解剖過比這更難以直視的屍體,對常年短缺屍體的醫學院而言每一具可供解剖學習的屍體都像等體積的黃金一般寶貴,他們絕不浪費任何一具,安吉洛甚至解剖過從池塘中打撈出的……
他早就看習慣了。
只是這麽個玩意兒忽然挂在天上僞裝月亮确實超出了人類的精神承受極限……
“嘔――”安吉洛幹嘔了幾下。
伯爵一下下捋他的背,激動地摟他,安慰他。
甚至還趁機朝安吉洛的臉頰伸出了舌頭……
“……那是什麽?”安吉洛按住伯爵的嘴,驚魂未定,眼圈浮起一抹淡紅。
“是月神。”伯爵收回舌頭,“k的屍體已圍繞地球旋轉了上千年……”
幸好,身為科學理論的信仰者,安吉洛對聖靈教一直秉持懷疑态度。
他看不到,也無法用儀器觀測到,更沒有可靠文獻能證實聖靈的存在,因此他懷疑。
他是那種令教士們恨得牙癢的“詭辯者”。
而這一點在今日拯救了他,他不必承受信仰崩解的痛苦――據伯爵講述,聖靈曾在上千年前進行過一次侵略性質的神降,k血洗了太陽系內的原住神,其中包括被聖靈教列入“七十二種堕落生靈”的狼人始祖……也包括長久以來一直靜默溫柔地守護着地球、為子民們擋下來自宇宙深處的隕石攻擊的月神。
聖靈将死去的月神隐藏在深層裏世界中,只在表世界中留下一個虛假的美麗幻影。
身為天體演變成的高等生物,月神不會真正死去。
但k要歷經一輪漫長的神秘學月相演變,才能在滿月時複生。
而神秘學意義上的月相變疊緩慢,距離月神複生尚有千年之久。
k腐敗的屍骸之上殘留着聖靈不慎造成的感染……
那些來自聖靈的病原體嚼食着月神屍骸的血肉,不斷繁衍、進化,它們渴求更多、更新鮮的生靈作為寄生宿主與食糧,每當地月間隔減小,潮汐力洶湧,這些病原體便會想方設法通過銜接處侵入地球……
“在表層世界我們看不見它們,”伯爵說明道,“它們會以‘瘟疫’的形式擴散,無聲無色,不露痕跡……被它們吞噬的人類看起來就像生了病。”
“所以那場瘟疫……就是它們造成的?”安吉洛想起他夢中的那些怪物,它們長得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猙獰,而是完全不符合地球生物的結構邏輯,它們就像放大了無數倍的致病菌……因為它們本質上就是一種病原體。
關于聖靈那段神話一樣的說辭安吉洛持懷疑态度,可眼前的月神屍體和幾個月前詭異的瘟疫都是事實。
對了……
還有那個夢……
種種跡象表明它不只是一個夢那麽簡單。
他怎麽可能那麽巧合地夢到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而且不止那個夢,還有那許許多多的夢……
對于整件事而言這微不足道。
但對于安吉洛自己來說……
安吉洛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種危險的目光打量着伯爵。
伯爵隐隐感知到了什麽,警惕地豎起狼耳。
“是的,那場瘟疫是超級月亮帶來的,那夜阿圖羅犯了幾個戰術層面的錯誤,導致我們損失慘重,而且沒能攔住那些闖入表層世界的病原體……”伯爵不安地搖晃着雪白的大尾巴,為了分散那種忐忑感他簡直喋喋不休起來了,“我英勇地對抗敵人,被它們圍攻,險些因此而死,雖然我的體質很強悍,但那一次我傷得太厲害了……幸運的是,你救了我。”
伯爵的金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他瘋狂往自己臉上貼金,變着法兒地、明裏暗裏地誇贊自己:“為了保護王國,為了亞利基利家族‘守護者’的榮譽,我早已做好赴死的決心,雖然我注定只能做一名無名英雄,詩人們不會唱誦我的名字,但有什麽比家園的安寧與孩子們臉上的微笑更重要呢?在所有戰力強悍的非人種族中,我們狼人與人類最為交好,帶有狼族血脈的犬類也已與人類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安吉洛靜靜地望着他,矢車菊色的藍眼睛盛着一點兒笑意。
但伯爵覺得那是他的錯覺。
他的小蛋糕要宰了他了……
伯爵緩緩住了嘴:“……”
安吉洛:“……”
“別打我!!!”伯爵“噗通”跪倒在地,耍賴地摟住安吉洛,他長得那麽高大精悍,可他完全不打算為自己的人身安全做一些合理的反抗,他只是耷拉着狼耳朵嗚嗚咽咽地哭訴,“求你了,我不怕疼,但我會很傷心,我會很、很、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