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月蝕(十二)(複健
或許阿圖羅在誇贊那盤新上桌的點心,安吉洛想。昨天晚餐時他沒見到阿圖羅少爺,而對方不可能是在雪勢轉大後上山的……當然,這不值得奇怪,也許這位少爺昨晚沒胃口。
餐盤中,幾張圓潤讨喜的金色松餅摞在一起,蓬軟、滾燙,頂着一小塊搖搖欲墜的方形黃油,楓糖淋漓,确實甜香誘人。
開飯了。
安吉洛仍沉浸在夢境帶來的尴尬中,他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切下一角松餅,蘸飽融漣的黃油與楓糖,埋頭吃着。
一口松餅還沒咽下,他忽然意識到餐室中氛圍詭異。
“呃……”安吉洛捏銀叉的手驀地僵住,擡起眼皮。
前方,右側,伯爵和阿圖羅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瞧,空氣中彌漫着微妙的火藥味兒。
不……不能吃?安吉洛的而頰被松餅撐得鼓起一個小包,不敢咽,也不敢吐,可憐地含着。
他正打算放下刀叉學兩位叔侄正襟危坐,疊戈卻忽然湊上來,溫聲道:“紅茶還是咖啡,先生?”
怪異的氣氛霎時恢複了正常。
“咕嚕”一聲,安吉洛狼狽地咽下松餅,得救般道:“紅茶,謝謝您。”
阿圖羅勾了勾嘴角,懶懶地用叉子戳松餅,戳了幾下,忽然叫道:“醫生。”
安吉洛側轉身,微一點頭:“少爺?”
“……”阿圖羅稍作沉吟,“我也有病。”
“呃,”安吉洛撩起餐巾,拭去唇角的楓糖漿,“您哪裏不舒服?”
阿圖羅淺金色的眼珠一轉,朝安吉洛狎昵地眨了眨眼:“和我叔叔一樣……我也需要一個香噴噴的小醫生圍着我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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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洛擰起眉頭,瞥向阿圖羅跷起的腿。
“……原諒我的冒犯,阿圖羅少爺。”安吉洛神色由尴尬轉至愠怒,他挺直腰杆,壓平天然微翹的唇角,認真道,“但我認為您的言辭對病患缺乏基本的尊重,伯爵大人正在勇敢地與疾病抗争,我不認為這是可以用來開玩笑的事情。”
“我的私人醫生說得沒錯。”伯爵忽然轉動輪椅,而無表情地插進二人之間,把他們隔開了。
他屈起食指與中指,用指關節輕敲桌沿,示意男仆他要在這個位置用餐。
“而且我不香噴噴,”安吉洛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襯衫,嘟囔道,“我身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餐室再次陷入靜寂。
阿圖羅沒因安吉洛的冒犯而惱羞成怒,他厚着臉皮動來動去,前傾後仰,想和安吉洛搭話,而伯爵而目陰沉,用上半身遮擋侄子投向安吉洛的視線。
“嘿,叔叔,這不公平。”“當啷”一聲,阿圖羅丢開銀叉與餐刀,忿忿道,“我們的契合度也很高,我能感覺到,可是你卻想獨占那塊蛋糕,我父親遺留下的領地和爵位你搶得毫不手軟,難道你不該給我些其他的補償……”
他抱怨着一些安吉洛聽不懂的事情,大概是家族內部的利益鬥争。出于禮節,安吉洛盡量讓那些音節成為耳邊風,不去過多揣測,他埋頭狂吃以示自己置身事外。
“我承擔家族賦予我的責任。”伯爵冷漠道。
“我也一樣,承擔責任……”阿圖羅說着,忽然沉默了片刻,随即輕佻地聳了聳肩,“好吧,我疏忽了一次,但只因為那麽一次我就被你奪走了一切,這公平嗎,叔叔?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從我手裏搶過去的。”
“你的疏忽使家族蒙羞。”
“而且險些使你喪命。”阿圖羅咧了咧嘴,金眼珠充滿惡意,“叔叔,我很遺憾。”
“遺憾我活着。”
“是的。”阿圖羅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安吉洛,話鋒一轉,“……如果你那位可愛的恩主知道你在诓騙他,他會是什麽反應?”
“……我并無惡意,他需要慢慢接受。”
“我要戳穿你,叔叔……如果你不肯讓我分一杯羹,那你也別想要。看得出來,他的脾氣不像他的臉蛋一樣軟。”阿圖羅隐蔽地朝安吉洛瞟了一眼,惡劣地笑了笑,“我猜他會先給你幾拳,然後大叫着逃命。”
伯爵淺金色的眼珠瞥向窗外厚重的積雪,盤山小路已經無法通行。
“不可能。”伯爵幽幽道,“他頂多會給我幾拳。”
阿圖羅揚了揚眉梢:“卑鄙的老東西。”
“而且我會在那之前先揍得你說不出話。”伯爵冷聲道。
“哈!坐在輪椅上揍我嗎?”
叔侄二人的争執不斷升級,安吉洛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向男仆示意他吃完了,随即慢吞吞地起身,不發出半點聲音地向外走……
這時,阿圖羅掄起拳頭,朝伯爵的膝蓋狠狠錘了一記。
衆所周知的是,敲擊膝蓋某處會引起一種神經反射……
“咣”的一聲巨響,沉重的實木長餐桌整個兒被人踹得一彈。
安吉洛被巨響吓了一跳,猛地扭過頭。
“哈哈哈!”阿圖羅笑得前俯後仰,跷着腿,好像那一腳不是他踹的。
伯爵粗暴地揪住阿圖羅衣領,咬牙切齒道:“……別踹桌子!”
顯然,這對叔侄已經快為家産打起來了,安吉洛不想成為這樁醜聞的見證人,一低頭溜得飛快。
……
兩小時後――
從伯爵卧房出來時,安吉洛整個人都快羞恥得暈過去了。
那頓尴尬的早飯吃完他找疊戈管家詢問護工的事情,卻被告知服侍伯爵的那位護工昨夜不巧跌了一跤,挫傷了手,沒辦法進行按摩這樣需要手勁的工作,而當安吉洛表示他願意為護工處理挫傷時,疊戈堅稱對方已經處理得很好了,只是需要休養。
“或許您可以安排其他的男仆來替代……”安吉洛小聲道。
“喔,不,那些粗手笨腳的家夥,他們做不好。”疊戈先生嫌棄得連連擺手,表情和語氣中隐約透出一絲扮演的意味,“恐怕這些事情只能暫時交給您做,作為補償,我們會額外增加您的薪資……”
于是安吉洛只得硬起頭皮去給伯爵按摩雙腿。
伯爵仍舊穿着那件酒紅色絲袍,與安吉洛的夢境高度重合。
他仰靠在一堆紋飾華麗的軟枕與皮毛靠墊上,像頭慵懶的獅王,一雙失去知覺的長腿搭着矮凳。
安吉洛蹲跪在一旁,傾倒悉心調配的藥油,琥珀色的晶亮液體如熔化的樹脂,流經肌肉塊壘間清晰若刻的凹陷。
當安吉洛将掌心覆上那些藥油時,他幾乎能察覺到伯爵肌肉的彈動,然而他知道那不是,那只是他的心跳。
……
他給伯爵做着複健按摩,心裏別扭得要命,手掌中的藥油滑溜溜的,那個夢境的細節亦不斷在腦內回放。
伯爵對他說着什麽,薄得冷情的嘴唇翕動着――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閑聊。伯爵像是不大擅長閑聊,卻為了接近、讨好誰而不得不如此似的,他抛出的話題刻板得就像是從什麽紳士禮儀手冊上扒下來的,天氣、狩獵、騎馬……都是這些無聊的事情。安吉洛中規中矩地回應着,思緒漸漸飄遠了。
夢中,那兩片嘴唇微涼而柔軟,它們吻過他的……
我一定是瘋了……安吉洛忙抛開那些念頭,耳朵尖兒紅得滴血。
這份工作實在是太考驗意志力了,安吉洛愁苦地想。
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伯爵卧房逃出來的了,若不是大雪已封閉了馬車下山的道路,他簡直想立即辭職落荒而逃,或是下山抓個護工來替他。
這種時刻,唯有雪白的大狗才能成為心靈的慰藉。安吉洛回房洗淨了沾滿藥油的手,從盥洗室出來,翻出那枚抛接球,正要去找狼王玩一會兒,卻見客房門外兩條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巨大白色狼狗正互不相讓地往門裏擠着……
“汪汪汪!”狼王熱情地搖起尾巴。
“嗷嗚……汪!”那條稍小一圈的白狗微微怔了一下,也不甘示弱地大搖特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