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蛇嗣(三)(谵妄
忽然,高?空中的灰霧被攪動。
厚密烏雲一分為二,髒棉絮般朝兩側裂着,一枚蛇頭像半隐于雲端的峰巒,自極渺遠、極高?絕之處鳥瞰,宛如在尋覓着什麽。那深濃突兀的恐懼澆鑄在關節處,使約瑟佩四肢僵直,他嘴唇青白,牙關如鐵栅般死死咬合,默誦聖靈名諱。他咬得太用力,耳膜幾乎能捕捉到齒截面細碎骨屑與釉質被“咯咯”锉下的脆響,可“咬緊牙關與默誦聖名”是唯一能使他免于歇斯底裏地尖叫、狂奔,并惹來魔神注視的辦法。
然而,約瑟佩降低存在感的嘗試終究還是失敗了,雲端之上,那雙灰黑巨瞳的落點逐漸凝實在約瑟佩身上……
盡管約瑟佩還不如k一枚鱗片大。
這就像人站在屋頂上用肉眼鎖定地面的一只螞蟻一樣離譜。
旋即,那顆山巒般龐大的蛇頭自高空沉沉壓下,癫狂地游蹿向約瑟佩,k的蛇信吞吐,嘶鳴得高?亢而急躁,那“嘶”聲掀起一浪浪共振,連路旁堆砌巢穴的焦黑巨石亦紛紛“嗡――嗡――”地震顫起來,蛇魔陰冷潮濕的神國整個兒地随k嘶鳴,腐爛薔薇般腥甜的氣息凝實成風,吹鼓約瑟佩的白袍,約瑟佩面頰鐵青,心髒飽灌,膨脹滲血,彈跳得瀕臨爆裂……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耶尼亞!
……
約瑟佩猛地一彈,霍然驚醒。
他如溺水之人般既深且急地吸氣,空氣疾速流經腔管,擠出“嗬――”的銳響。
噩夢造成的精神污染并未随醒轉而消弭,山巒般龐大的魔神淩空而降,腥風撲面……約瑟佩疾喘不止,面頰淚濕,肢體虛軟無力得宛如它們已溶化在床鋪周遭的濃黑中。他哆嗦得牙關亂磕,摸索着攥住枕邊的白薔薇念珠,撥轉念珠,帶着哭腔小聲念經,連念了幾遍驅邪聖言才勉強平靜下來。
可這寧靜持續了沒多一會兒,約瑟佩便意識到自身出現了更嚴重的狀況――
他燥熱難耐,皮膚燙得像火烤,像發燒,汗水膩着脊背,在炙熱中蒸騰,腐爛薔薇般的甜腥氣息随汗液彌漫。
那味道極淡,約瑟佩分辨不出,他單是坐立難安罷了。一株惶惑的嫩芽自內心破土,纏繞攀生,迅速演化為強烈的羞恥與罪惡感,如南大陸雨林妖嬈的食人藤,劈頭蓋臉地朝約瑟佩襲卷。約瑟佩手足無措地爬起來,背貼牆壁抱膝而坐,淺紫眼珠睜得溜圓,戒備埋伏在暗處的敵人,他撚着念珠,經文誦得愈來愈快,面頰卻愈來愈熱脹――
Advertisement
敵人不在暗處。
敵人在他體內。
夢中蛇魔雪白微染青金的鱗片上生有?許多曼妙妖異的紋理,确實,那只是一些線條,可它們莫名散發着一種靡麗的魅惑,并勾起一些渴望,約瑟佩也弄不清楚那些渴望究竟是什麽,他或許是想觸摸那些蛇鱗,也或許……
約瑟佩咽了咽唾沫,喉結滾動。
他意識到他已游走在戒律邊緣。
身為修士,約瑟佩能将七十二魔神與其堕落象征倒背如流,以巨蟒形态現世的魔神想必是西迪-耶尼亞,象征yin邪。據此不難推斷,他方才在噩夢中被西迪――抑或是西迪的子民――引誘了。
這不稀罕,魔神永遠在見縫插針地污染聖靈的子民,他必須做出抵抗。
約瑟佩面紅耳赤地挪蹭到地上,穿好木鞋,一瘸一拐地走向靜修室。
靜修室是供聖堂修士們祈禱、靜思,與聖靈對話的所在。為使靈識清淨,身心純潔,靜修室教士常年為修士們提供一種“清心飲料”,男子飲下,可滌蕩绮念,麻木感官,可視為溫和的、持續期短暫的閹割,藥效通常持續二至三日。聖堂不鼓勵修士常年飲用草藥,因過量飲用會使健康受損,僅能作為對抗惡魔引誘之應急手段。
約瑟佩推開?靜修室的門。
燭光微弱,有?人在裏面。
約瑟佩擡眸。
靜修室存放藥草的架子前已圍了一圈修士,十來顆淡黃、淺棕的腦袋挨擠攢動。
他們搶着往肚子裏灌草藥,吞咽藥水與口腔粘膜咂弄發出的濡濕響動、嗆咳和壓抑粗重的呼吸從藥架子那兒傳來。
聽聞約瑟佩發出的腳步聲,修士們齊齊扭頭。
他們的兩腮、颌骨、頸項……皆灰白得像是從牆皮上剝脫下的人形薄片,唯獨顴骨殷紅,虹膜閃爍着磷光,像一群因找不到配偶而發狂的雄蛇,他們的眼神都不大對勁,呆滞、饑渴、兇蠻,很顯然,他們已陷入了某種邪惡的谵妄狀态。
而使約瑟佩駭異的是,這十幾名修士皆是聖堂中頂正直、頂虔誠的那些人,其中甚至包括鞭笞過費爾南那個壞種的掌院教士。
他們在一小時前為噩夢驚擾,他們說不上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麽:在一位修士的夢境中,他行?走在一片光滑、柔軟如角膜的黑色大地上,漆黑地平線宛如活物,忽近忽遠,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注視感自腳下半透明的“泥土”深處傳來;另一位修士夢見一種猩紅粘濕的藤蔓狀異物将他從頭至腳牢牢纏卷,而他飄浮在空中,被拖拽着,朝深淵疾速飛馳;還有?一位修士僅殘留下一些猶如萬蛇纏身之後的陰冷濕滑感與朦胧的恐懼,畫面則一片模糊……
而無論夢見?什麽,醒來後他們都出現了同樣的“症狀”,愈忍耐愈強烈……這使得這些虔誠者們不得不來喝藥。
約瑟佩僵在門口,他被這群修士的眼神吓呆了,他太擅長分辨施暴者付諸行動前的眼神了。
他們就像是恨不得撲上來,把他……
約瑟佩臉蛋煞白,轉身扶牆,拖着麥稭稈似的左腿慢吞吞地逃跑。
“約瑟佩兄弟――”一位高?出約瑟佩幾個位階的掌院修士大步攆上,拍了拍約瑟佩羸弱的左肩,約瑟佩吓得一蹦,可掌院修士只是把一瓶藥水塞進他手心,并用一種相當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你應該是來找這個的。”
那是一種……
近乎于崇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