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八月。
酷烈的太陽煎烤着塵土飛揚的小鎮。
聖堂前的空地圍了一群鎮民,他們不愛洗澡,汗垢與頭油被暑熱蒸騰出酸臭腐敗的味兒,素來喜潔的西利亞壓制住嘔吐欲,用散發越橘葉清香的袖子掩住口鼻,踮起腳尖朝圈內看。
空地正中央有張長條凳,鐵匠的兒子加洛趴在那上頭,直挺挺地與長條凳綁在一起。他手腳緊縛,身體呈半luo狀,塊壘分明的肌肉被鐵砧錘煉得精悍銳利,像頭蜜金色的雲豹,淺棕瞳仁中怒意噴薄。
他二十五歲,模樣英俊,高大強壯,他和他父親是鎮上僅有的兩名鐵匠,不愁溫飽,小鎮上有不少姑娘想嫁給他,可他仍是個單身漢,二十五歲的單身漢,在小鎮上可謂奇談。直到前兩天加洛的一位好友向教會告密稱加洛不娶妻是因為他是一名同性戀者,加洛在某天醉酒後向他坦言自己癡迷而絕望地暗戀着鎮上的某個年輕的男孩子,于是上級教會緊急派出一位懲戒淫邪惡行的白袍兄弟——一種專門的懲戒教士——處理加洛的問題。
“啪”!
忽然,鞭稍爆響,清脆地抽在加洛背上,皮膚開綻,如血肉之花,加洛眼珠鼓凸,喘得像頭公牛,卻不肯喊疼。
“以聖靈之名,驅逐誘惑此人悖逆堕落、深陷淫欲之魔神,豹頭鸱翼的邪靈,西迪!”一位聖靈教的白袍兄弟繞着長凳打轉,高聲祈禱,他身披無垢白袍,佩戴白薔薇念珠,神态肅穆。喚出魔神真名是驅魔的不二手段,因此他賣力嘶吼:“西迪!西迪!去吧!……以聖靈之名,淨化……”他擡手,用聖水澆淋加洛開綻的傷口。
“啊啊啊啊啊——”聖水觸及傷口的一瞬,加洛爆出不似人聲的慘痛哀嚎,血混合聖水涔涔滴落。
“說出那個男孩的名字!他被魔神附體,誘你步入歧途……”
“啪”!
白袍兄弟揚手,又是一記皮開肉綻的鞭傷。
“說出他的名字!”白袍兄弟咆哮,面龐紫脹,松弛的臉皮海浪般波動,“說出!他的!名字!!!”
加洛牙關緊咬。
“啪”!
加洛疼得一挺,頭顱至腳尖反弓成一條緊張的圓弧,像條瀕死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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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利亞臉孔雪白,血液似已在烈陽下蒸發殆盡,四肢冰冷麻木。
——加洛居然凝視着他。
有一瞬間,那淺棕眸中透出的光芒……
甜如蜜糖,柔如彩虹。
可它很快就被極度的痛苦取代了。
他被抽得一彈一彈,慘嚎得喉嚨迸血,可他用牙關死死咬住了那個名字……否則那個人也會遭受同樣的刑罰。
血腥酷刑引發的恐懼與巨大的歉疚使西利亞呼吸困難,頭暈目眩,那白袍兄弟死命鞭笞加洛,猩紅的血濺了滿地。
“啪”!
“啪”!!
“啪”!!!
那鞭稍仿佛就抽在西利亞脊背上。
他被yin欲之魔神西迪附身了嗎?
他在不知不覺中you惑了加洛嗎?
他……
“別看了……西利亞哥哥。”忽然一只手捂住了西利亞的眼睛,掌心冰涼柔滑。
道文十六歲時已比十九歲的西利亞個子高了,他以保護者的姿态立在西利亞身後,一手遮擋他的眼睛,一手環住他。少年清瘦而炙熱的胸膛若即若離地碰觸着西利亞的背,暧昧的,惹人绮思的。
受鞭笞般的痛熱倏然流經脊背,西利亞驚惶地掙脫……
他記得他當時是掙脫開了的,十九歲的那個夏天,他掙開道文,然後,拉起道文的手腕,逃命似的帶他跑回陶器店。
可十六歲的少年道文忽然變成了此時二十一歲的道文,他牢牢禁锢着西利亞。
西利亞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在這一瞬,西利亞意識到自己在做夢,而夢境的邏輯是混亂的。道文仿佛化身為形态無定的陶泥、黏膠、燭蠟,溫熱滑膩地吸附、裹纏住他,像沼澤吞沒粗心的過客,像蛛絲縛住柔弱的蛾……
變形的“道文”無處不在。
西利亞只覺連發稍都在粘噠噠地滴落着名為“道文”的黏膠,連自己緊緊抓握的指縫中都溢出了名為“道文”的蒼白陶泥,名為“道文”的變形物甚至鑽進了他的嘴巴,壓迫神經,使他反射性地幹嘔起來,“道文”鑽進喉管,鑽進耳孔,鑽……
這本該是極度奇詭、可怖的一幕。
可西利亞唇色嫣紅,吐息灼熱,眼中水霧濛濛,像發了高燒。
道文的氣息從四面八方熏染着他,侵占着他。
“啪”!
鞭稍破空。
痛熱。
恐懼。
歉疚。
以及悖德之情愛……
“啊!!!”西利亞驚醒。
他又做這個夢了。
午夜,西利亞驚魂未定地爬起來。
……
他不敢驚動仆人們,那會使他羞慚至死——或許這很尋常,可這種事在最近頻繁發生,過度頻繁了。
西利亞這些天每次遇到洗衣房女仆都不敢用正眼看她,這些天……他強忍着羞恥更換過幾套貴族女性的衣裙(說起這件事來他總覺得有一點不對勁,道文聲稱那些襯裙和束腰都會在他每次穿着之後漿洗幹淨,可西利亞總覺得它們被洗得不夠幹淨,有時還會殘留着一點莫名其妙的污漬),他沒辦法拒絕,實在沒辦法,道文纏着他、哀求他,用那種清冷低沉的嗓音沖他撒嬌,他招架不住,連連退讓,可他至少堅守住了不蓄長發的底線,暫時。況且,道文用他汲取靈感的做法很成功,那不是胡鬧,道文确實仿照他女裝的模樣做出了好幾個美麗得令人屏息的人偶,西利亞不知道它們拍賣了多少金幣,他已經不管賬了……
西利亞麻利地扯下被罩,更換睡衣,他蹑手蹑腳地溜到洗衣房,水聲潺潺。
他紅着耳朵在半夜偷偷洗東西。
而與此同時,精力旺盛得像只夜枭的道文正在他的卧房中發瘋。
他側躺在那兒,溫暖的鴨絨被包裹着他,而被窩裏,那兒埋着幾件衣服,一些西利亞今天穿過,而明天也會繼續穿的……襯裙與束腰之流。
襯裙的裏外反着,該露在外面的部分朝裏,該貼合肌膚的部分朝外。
道文摟着它們,大理石白的光滑皮膚貼着那條襯裙,他用自己的氣息“污染”它們。
而被他捧在唇邊的是一件全黑色的束腰,以純黑綢緞為底,其上覆蓋着黑色的蕾絲勾花,他癡迷地、一寸寸吻過那條镌刻着情詩的鹿角撐骨,西利亞的每一條束腰的撐骨上都镌刻着一模一樣的情詩,因為那就是他想對西利亞說的話……
——你的吻,你的手,溫暖、瑩白的身體,靈魂……
——為了疼我,全給我,否則,我就去死,或做你的奴隸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