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道文用身體擋住門,扯着西利亞的袖口,右臉僵冷灰白,頑固得像一尊石膏像。
“不走。”
自從那天因唇膏鬧出誤會後,道文就莫名其妙地對西利亞“出門”一事産生了抵觸,每天早晨他都會使出一些幼稚的手段阻止西利亞離開。
西利亞不明所以,幸而他極富耐心,他會茫然但溫和地哄道文放他去工作,他明白這是依賴心理,黏人的孩童常會對父母糾纏不休。
“道文乖,哥哥要幹活賺銅板,給道文買好吃的,買……”他用掌心一下下捋過道文蓬松厚密的金發,像撫慰一條金毛巨犬。
道文沉默地看着他,忽然朝他邁出一步。飽滿厚韌的肌肉将粗布衫撐得鼓脹,抵得西利亞踉跄後退,被堵在牆角。
“……買奶油面包,”西利亞下颌線緊繃,那天的強吻使他對道文的忽然靠近産生了一些陰影,可他佯作輕松,被擠在牆角裏,還堅持用手比劃,“和帶糖霜的。”
道文伸手,屬于陶藝師的颀長十指舒展開,與小臂一同,纏繞獵物般緩慢而穩固地卷住西利亞的yao——事實上,道文只是抱住了他,用下颌輕輕蹭他的肩,艱難地編織詞句:“帶上……道文,道文和西利亞哥哥……一起去。”
“不行。”西利亞像被火灼了,“畫室裏很亂,東西很多,還有畫和古董……”
“道文在門外等……”道文指尖死死扣住西利亞凹陷的yao窩,竭力抑制着什麽,用理性與邏輯與西利亞談判,“道文……會乖。”
“不行,門外也不行,我要遲了,你快……”想到被道文窺破秘密的可能性,西利亞的面孔漸趨雪白,屈辱、羞慚自眼角眉梢流瀉出來。
他不安、心虛,以至于短暫地喪失了耐性,他強行掰開了道文的手——稍顯粗暴,指甲在道文手背撓出一道紅印。
“……”道文的薄唇抿成一線,原本略帶哀求的表情退潮般頃刻間消失殆盡,如蒼白貧瘠的沙灘,僅餘幾塊嶙峋的礁石。
他面無表情地放開西利亞,讓出通路。
“我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抱歉……我馬上得走了,我今天會盡量早點回來。”西利亞輕輕嘆氣,拉過道文的手,在那條紅痕上揉了揉。
極輕微的破皮,道文不吭聲也沒動作,西利亞推開門,快步離開。
Advertisement
随着西利亞消失在視野中,道文的時間陷入凝滞,像無色無味的膠凍,粘稠、緩慢、空虛……無意義。
道文一秒也不打算忍受。
他轉身,走向一面牆壁,取下挂在鐵釘上的備用鑰匙。
“嘿……”
他含混不清地笑了一聲,聽起來有些狡詐。
道文有小秘密了。
道文會用小鑰匙了。
道文的薄唇緩緩勾起,咧開,牙齒森白。
這怪異瘋癫的表情使他原本英俊的那半張臉也變得可怖。
他戴上一頂鴨舌帽,帽檐将璨金色的額發壓得很低,大抵遮掩了他左臉的燒傷。
他尾随着西利亞。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兒了——雖然前幾次他都跟丢了,幸好他記住了回去的路——他的智力恢複得比西利亞以為的要好一些,而且以後還會更好。
可他不會變回一個“正常人”,他的腦漿裏早已被西利亞在無意識間灑了一小撮瘋狂。西利亞用那些溫聲軟語,用那些暖融融的安撫與無微不至的照料,用那張又純潔又撩人的、容易羞紅的臉蛋……往道文腦子裏灑下了一小撮瘋狂。
這些瘋狂已存在多年,而道文目前的智力與道德程度使他無法再天衣無縫地掩飾或抑制它們,它們恣意彌漫、增殖,如菌絲、如毒素……那些愛意與渴望已濃熾、粘稠得超出了“美好”的阈值,達到幾乎令人作嘔的地步。
道文吃力地運轉着腦子,拼命記下沿途顯眼的建築,超負荷用腦使他頭痛欲裂,而他咬牙忍受着。
他今天要跟蹤到最後。
西利亞對身後兼具狡詐與愚笨的尾随者毫無察覺——這不怪他,他簡直連做夢都夢不到這個。
道文鎖定西利亞的背影。
猜疑、暴戾、妒忌……種種情緒,在那對漆黑的瞳孔中瘋狂絞纏。
……
那宛如深受造物主偏愛的美貌。
尤物般的瞳色與發色。
時常浮現在臉上的羞慚、內疚、屈辱神情。
談及畫室時散發出的謊言氣息。
口袋裏金光閃閃的錢幣。
流莺般豔麗的、可疑的唇紅。
——條條線索溶解、混合,催生出濃度極高的嫉妒,如硫酸灼心,道文痛苦得篩糠般顫抖起來,路過的行人警惕地繞着他走。
幾秒鐘後,他勉強恢複了平靜,可那念頭不肯饒過他,他戰栗、平靜、戰栗、平靜……周而複始,像個可憐的瘧疾患者。
……
諾克斯男爵的畫室修建在一個小薔薇園中,薔薇正值花期,男爵吩咐傭人們剪下一些花枝送進畫室,為那張命名為《薔薇新娘》的畫作增添一些元素。
此時此刻,畫面的主體,那位裝扮成新娘的模特已在大理石臺上擺好了構圖需要的姿勢。
男爵故作矜持,肥腫的眼皮耷拉着,神态傲慢,斜睨向那模特,故作高深地塗塗畫畫,可幾眼過後,他便躁動得像頭發qing的野豬了。
西利亞淺金色的半長發被女仆編成蓬松的發辮,一條滿繡薔薇紋樣的潔白頭紗垂墜而下,辮稍綴放着一朵怒綻的紅薔薇。
頭紗下,肢體線條朦胧難辨,唯獨左肩袒露,那骨角清削,不同于女性的柔美,卻也與新娘頭紗毫不違和。
他背朝男爵,tui呈W字形跪坐,裹着一雙白色長襪。長襪在小tui處繪有玫瑰,妖嬈的紅,纏卷的荊刺,刺得人癢,癢得人發狂。
女仆們新折的薔薇花枝斷口鮮嫩,清香與甜膩交織彌漫,奢靡地、豪擲地堆積在西利亞周圍,畫室中的一切都浸泡在一泓紅與粉的柔光中。
那是一股洶湧、澎湃的美——
它擊中了男爵。
也擊中了從花枝與窗棂間窺探的,那雙漆黑而癫狂的眼睛。它震顫着,抖得像兩顆風中的露珠,有那麽短暫的一段時間,它抛卻了一切,僅顧着用目光貪婪tian食大理石臺上羞澀哀婉的新娘……
道文不住地吞咽着涎水,氣促得像頭公牛,他眼珠通紅,指尖緊摳着窗棂。
西利亞哥哥,他倒錯的新娘……
直到畫室女仆指着花窗放聲尖叫——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