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家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就算是來自所居住大陸上最煊赫的家族也不可能例外。
說起麥克斯的童年,基本上用兩個短語就可以概括:“風波不斷”與“屢遭忽略”。那時,他的父親還未得到家族中其他旁支的認可。在麥克斯記憶中,兒時來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而他們彬彬有禮卻鋒芒暗藏的言行,直接将他家裏變成了沒有硝煙的戰場,而他也遭受了很多那些人帶來的驚吓。幸而,那時的麥克斯不僅僅是個堅強樂觀的小孩,而且有着無窮的好奇心與精力,任何事都沒能給他造成心理陰影。只可惜,母親早亡的他,也沒有得到溫柔的愛撫與鼓勵。
在他記憶裏,他的父親面無表情地對他一遍遍說着:“麥克斯,注意你的儀态。”而管家則維持着恭敬卻刻板的表情,對他重複着相仿的話:“請注意您的儀态。”
——簡直糟糕透頂。
麥克斯拾級而上,走向他所熟悉的教堂——他們是受神明庇佑的一群人。既然是這樣,那麽瀕死的時候,當然要到離神明最近的地方。麥克斯慢慢地走着;那并非因為他不焦急,而是因為他在想事情。很久以前,她帶他走過這條路。
她和他所熟知的所有貴族小姐都不同。她不會穿着鑲了各種花邊的蓬蓬裙小步走路小口飲茶,更不會與同齡女伴談論時下流行的衣服飾品;她會貼身帶着各種使得順手的小型武器,與男人練習近身格鬥時也絲毫不落下風。每次想起她格鬥時的模樣,麥克斯都會覺得後背疼;自己分明比她要高大,卻被她給予了太多次過肩摔。
現在,麥克斯不僅僅是後背疼了;他覺得他全身肌肉都在疼。他最親近、最敬佩的人即将離他而去,這件事為心靈帶來的創傷已經擴展到肉體的傷痛。當麥克斯看見她仰着頭躺在床上時,他心中終于稍微安定了些:“幸好我來得不算遲。您看起來氣色并不差。”
那個面色紅潤的年輕女人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垂死的人;她偏過頭來看着麥克斯,輕聲笑起來:“我的氣色一直都很好。”
的确,熱衷于格鬥訓練與其他運動的她一直氣色非常好。但現在,她也只有氣色看起來還不錯了。因巨大沖擊力而折斷的肋骨數量太多,有許多骨骼因為變得粉碎而無法接回;包裹着骨肉內髒的皮膚被亡靈的尖爪撕去了一大片——并非撕裂,而是剝去了皮。現在的她被禁止了身體的動彈,因為脖子以下的任何動作都可能讓她的斷骨刺穿內髒,而那将會讓她死得更加快速和痛苦。
麥克斯坐到床沿上,急切地問道:“為什麽最後只剩您一人對抗亡靈?您同組的人呢?”聞言,她臉上的表情變成了悲傷,卻依舊用着盡量輕快的語調回答:“他們覺得我想要保護的人不值得為之拼上生命。”
“三區人?還是四區人?”先前麥克斯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因為保護民衆才被亡靈圍攻,現在,他全都明白了。就算是最公正嚴明的軍區,也會有一些令人無奈的隐性規則,比如能力欠佳但身份顯赫的人會與戰鬥能力最強的人組隊;那些家夥當然不會為了身份低賤的人去拼命,雖然軍紀規定軍人必須無條件保護一切民衆。
“無論是哪一區的人,那都是生命。”她不笑了:“知道為什麽發生這樣的事嗎?”
麥克斯點頭,表情變得凝重起來:“當然知道。軍人們為了守護這片土地和民衆團結在一起,可我們保護的人們卻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他們之間根本沒有團結可言。一區人瞧不起其他所有人,二區人欺淩着他們所能欺淩的,三區人相對行事平和友好但本質上卻更加漠然,而四區人……他們憎恨一切輕視欺侮四區的人。
她因為疼痛而喘息了片刻,然後說:“你進軍隊之後做了很多謀劃和準備。”麥克斯點了點頭,聲音堅定地回道:“我必須那樣。除了為您解決一些暗處的麻煩,我也希望自己将來能站在您身邊。記得嗎,您很早就說過,希望自己成為這片大陸上第一名……”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想到自己做那些事情的初衷,麥克斯悲傷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成為這片大陸上第一名成為軍區總司令的女性。”她将話接了下去:“真是美好的願望,可惜,我現在已經不能實現它了。不過你一定能替我實現它,麥克斯,你身上有一點勝過了軍區中所有人。”
麥克斯愕然:他本人一直覺得,除了身份,自己并不比別人強什麽。“您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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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女人微笑,回答:“他們所有人能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張王座;而你看到的,卻是整片大陸。你的想法,我太了解了。也許你向上的路會很難走,畢竟你的理想太大也太遙遠。但我相信,只要你坐上了那位子,就一定會受所有人的擁戴,其他人就算有心推翻你,也絕對不可能成功。”
“我恐怕……”麥克斯開口,話才開了頭就被對方打斷:“別說妄自菲薄的話。我現在雖然動彈不了,但想教訓你還是能做到的。你學到的已經足夠多了,而你也足夠聰明;只是你心腸太軟了,那樣不好。迅速成長起來吧,我的人脈你可以使用,追随過我的人也會信任你。現在,你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
靜默片刻,麥克斯果斷地回答:“我會盡最大努力去争取,直到有資格改變我想改變的。”
她終于松了口氣:“就該這樣。先下定決心,而後為了它一往無前地走下去。現在,讓我們來聊聊你那個可愛的四區男孩吧。”麥克斯面上現出尴尬的神色來:“您別亂說。”
他很少見的笑得調皮:“我在亂說?可是我分明看見過,有些人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仔細地塗繪了一上午,之後又面對着完成的畫像傻笑了一下午……”
“姐姐,您說得太誇張了。”麥克斯不得不打斷她;想了想,他決定開誠布公:“我想得到他。”雖然他心中有所顧慮,但如果在姐姐臨死之前都不能誠實以對,那也未免太悲哀了些。“他是個很偏激、很有野心的人,雖然年紀很小,卻已經像一個成熟軍官那樣老練了;這讓我感到新奇,也讓我覺得害怕,但更多的,還是讓我想更接近他一些。”
“天哪,我的萬人迷弟弟居然陷入了單戀。”她感嘆:“別忙着反駁我,麥克斯。我知道你有多樂觀,但是承認吧,他對你沒那個意思。”
“也許。但您不了解我們獨處時的光景。他時常在無意間做出一些與我親近的舉動,那讓我學會了奢望。”麥克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眸色變得幽深:“我希望能捉住他,擁有他,掌控他……”忽然之間,他頭頂被人打了一下。
“而你居然愚蠢地相信他那樣性格的人會被你掌控?”她用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對着麥克斯:“試着去了解他、理解他,然後用平等的心态去愛他吧。當然,如果你希望自己在這段感情中處于強勢地位,那麽在公事上,你必須要打敗……”她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麥克斯注意到他的姐姐唇間有血沫現出;那意味着她開始大量咳血了,只是平躺的姿勢便于她将血咽下。麥克斯明白,有件讓他感到極端恐懼的事情将要發生;可是他卻無力阻止。
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死亡”的到來,就算是軍區總司令也不可能。“姐姐。”麥克斯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希望能給予對方力量;他甚至開始想象,自己的支持能讓對方撐得更長久些。
“別為我難過,死亡在這片大陸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年輕的女子反握住麥克斯的手,微微笑着:“我應該還有一點時間。還記得我唯一一次打你是為了什麽嗎?”憶起往事,麥克斯也微笑起來:“記得,是我用家族徽章去換惡作劇藥劑的那一次。”
“那麽重要的東西你本不該随便交付給他人的。不過,能讓那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上下唇粘在一起……幹得漂亮,麥克斯。”
麥克斯輕輕摩挲着女子因長期緊握兵器而生繭的手指:“我早就猜到,您和我一樣,也是喜歡那個惡作劇的。畢竟在那之後,您又給了我一塊糖果以示安撫。”
“記得是什麽味道嗎?”
“當然。您給我的糖果很多,那無疑是最難吃的一顆。我的牙都要酸倒了。”說罷,麥克斯擡頭看向對方。
在某個瞬間,麥克斯幾乎以為他的姐姐又要像往常在下午茶時那樣爽朗的大笑了;然而,她非但沒有笑出聲來,連先前劇烈的喘息也停止了。
麥克斯将她上半身扶起,讓對方能夠靠在自己懷裏。她腹部與前胸都受了很重的傷,這個動作會讓她破碎的內髒變得更加狀況不堪、也會承受更大痛苦,可現在麥克斯已經不在意這些了;畢竟,死人是不會有痛感的。
“我會永遠記着您的。”麥克斯強忍着淚意;他已經很久沒哭過了,現在在他尊敬的人面前,他更不能讓自己露出軟弱的一面:“願神明安撫您的靈魂。”
教堂的鐘聲響起了,沉重的聲音宛如悲怆的哀鳴。現在是下午六點,最強的戰士心髒停止了跳動。與此同時,遠在軍區訓練場的艾賽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預期中被人一拳擊中腹部的疼痛沒有到來,蘭斯疑惑地盯着艾賽爾——直視自己的長官雖然不禮貌,但艾賽爾的不予糾正讓他養成了這個壞習慣:“長官,您怎麽了?不舒服嗎?”
“她去世了。”艾賽爾轉身,面向一區的方向輕輕阖上了眼睛,心中默念:我們會記得您;您給予四區人的幫助,我們會一直感激于心。
第一世麥克斯姐姐去世的時候,艾賽爾已經加入了軍隊,并且參加了她的葬禮;在得知對方是因為保護四區人而死之後,他便對她心懷崇敬與感謝。那是位勇敢且胸懷大義的女子,艾賽爾一直對她十分敬佩,甚至動過提前告知對方此次危機的念頭。
然而,艾賽爾終究是沒有将那念頭付諸于行動。他希望自己的對手痛苦;對于麥克斯這樣看重感情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失去至親至愛更能讓他難受的了。此外,艾賽爾不去阻止事情的發生,也是出于對那位女子的尊敬——一個優秀的軍人不會在預知必死的情況下退卻。如果她知道自己會在此次任務中身亡,從而膽怯了、逃離了,那麽她也就不是那名讓無數人敬仰的偉大戰士了。
“願神明安撫她的靈魂。”聽到身邊那人細小的聲音,艾賽爾歪過頭問道:“原來你也信神。”蘭斯羞澀地笑了一下:“我一直相信神明。”
“是嗎?”艾賽爾冷淡地低語:“據我所知,神明是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信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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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喵~下一章講述反派是如何用身體(并沒有!)安慰主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