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想通了嗎?”王天缪道。
他搖着羽扇搖着頭,又恢複了那副絮絮叨叨的樣子:“年輕人啊,別老這麽憤世嫉俗,要是全修真界都是沒眼界的小人,昆華界哪裏來的仙道繁盛?什麽批命,你大概被蒙了。那人要真能耐成這樣,聽過他批命的你怎麽會來到這裏,跟老王我作伴?既來之則安之,有什麽仇什麽怨咱們都說開,有什麽過不去的呀。有啥問題盡管問,我可以講講前頭五百年,你們給我說說兩百年後天下什麽鳥樣,時間多的是……”
“抱歉,我們不能留下。”魏昭說,“還有未盡之事。”
“哈?都到了這裏,你們還能去哪?”王天缪高高擡起兩條眉毛。
“不必出去,但必須去找之前走過的一個幻境。”公良至說,“此事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必須去公良至剛才去過的那個幻境,看一眼那本輪回出無數可能的命書。
天道選擇過無數人,可不是為了有趣。天道者,天地之理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道沒有種種情緒,沒有喜惡欲求,只是維護天地平衡的至高法則。不被觸動根基,天道根本不會出手,它會一反常态選擇某些人,必定有什麽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是魏昭找不出這個理由,無法完成天道所需之事,恐怕他的結局,也會和之前的天眷者一樣。
被抹消,從頭來過。魏昭遇見《捕龍印》前毫無之前輪回中生生死死的記憶,那麽等下一輪開始,也不會有人記得現在的魏昭,包括他自己。
“什麽意思?”王天缪皺眉道,“你們難道不是一進來就遇見了我?”
“我們離開了其他幻境,走過很長一段混沌之路後才進入了這裏。”公良至解釋道。
“撞上了其他幻境?”王天缪驚道,疊聲追問,“你們進去之後出來了?怎麽出來的?”
公良至一個遲疑,不知是否該暴露出龍珠之事。這位王真君死于屠龍之戰,很難說會不會對一切龍裔懷着惡感。不等他們回答,王天缪擺了擺手,開始沒頭蒼蠅般在附近穿來穿去,轉了好大一圈又繞了回來,完全沒能出去。
“你們怎麽出去的?”王天缪停在他們面前,與其說詢問,不如說在否定,“天地迷鎖大陣是我親自布置的,只能進不能出,絕不會有錯!”
“已經過了兩百多年。”公良至含蓄地說,“玄冰淵下環境百變,導致陣法出現了問題,也并非不……”
“玄冰淵是什麽?”王天缪打斷了他。
“封龍之地。”公良至回答,很快反應過來,“或許在屠龍之戰前此處不叫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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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這一帶哪來的冰哪來的淵?”王天缪說,“封龍之地,我們叫它‘地之殇’,當初孽龍開始吞噬昆華界時下口的地方。你們剛才看到沒有?赤地千裏,處處黑煙,這是孽龍撕開了些許天地法則,暴露出世界根源——打個比方說,昆華界是個核桃,世間萬物住在核桃殼上,那孽龍是條大蟲子,把核桃殼咬了個開口,核桃仁要是被吃空,昆華界就垮了。我布置的天地迷鎖大陣以此為根基,一方面鎖住天地生機使之不再逸散,一方面以此為源頭,可保大陣不破。”
哪怕是對陣道所知不多的魏昭也能聽明白,這和公良至之前在玄冰淵上布置的陣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公良至困住十七宗修士的迷鎖串聯了玄冰淵的封印,玄冰淵的封印則與此處暴露出的世界根基相連,原理相同,都是借大勢護身。
“還不止如此!”王天缪說,“四百二十七名陣道大家以身殉陣,我等與所有戰場死難者的魂魄皆留于此處,互為牢籠。你們所說的幻境實為此處某人的一縷魂魄,惡靈也好英靈也罷,全被鎖在他人的一生中,只能進不能出,借力打力彼此消耗,除非所有人都消耗殆盡,不然沒人能夠逃脫!”
王天缪不愧是千年陣道第一人。
公良至面露驚色,為這極其精妙奇巧,也極其狠辣的陣法。王天缪這一手,就好似古時巫祝以人牲鎮壓惡鬼,無數金丹以上的生靈死魂,包括他這個布陣人,一起化作封印的一部分。
為何死在玄冰淵的人屍骨無存,魂飛魄散?因為他們的魂魄也混入了大陣中,成為修補天地迷鎖陣的材料,能進不能出。
“人在陣在,陣亡人亡!我如今還在這裏,大陣怎麽可能破開!”王天缪激動道,“天地迷鎖陣以魂為鎖,以天地為牢,絕不可能松動,除非天道将崩!”
鴉雀無聲。
在這沉默之中,王天缪傲然的神色,慢慢變了。
“不,怎麽可能?”他用力搖頭,“才兩百年不到,不可能啊……對,除此之外我又加上了一重保險!天地迷鎖陣成型後能招引邪氣,昆華界之中,一界惡念都往此處下沉,越積累越沉重,越沉重引力越大,如此以毒攻毒,以惡制惡,專門往龍身上壓,此陣法牢固無比,滴水不漏……”
“假如,”魏昭嘴裏發幹,“有另一條與孽龍血脈相傳的龍裔,卷入封印之中,還卷走了一半的世間惡念呢?”
王天缪眨着眼睛,像個遇見了不解之謎的孩童,他磕巴着說:“可是,可是就算能卷走一半惡念,那龍怎麽跑出去的?”
就是這麽跑出去的。
魏昭不知道,他不精通陣法,在世間惡念與瘴風的折磨中一腦袋漿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逃脫符合了什麽道理。那時他連這個封印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萬萬沒想過天地迷鎖大陣有多麽牢不可破,只當這是玄冰淵打不破的冰蓋,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如此精密大陣,難道光憑堅持、勇氣和怨恨就能打開?難道被鎮壓在下面的萬千怨靈,那條含恨而終的化神巅峰孽龍,就不如魏昭堅持、勇敢和心懷怨恨嗎?
魏昭能提前出來,大半靠着《捕龍印》的指點。書上說“魏昭”在三百年後明了自己的心意,不再矛盾掙紮,将自己交予惡念之後就可以離開;提前知道真相的魏昭加快了這過程,在十年中出來,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修真之事一提及心性魂魄,就有很多全靠本身悟道、旁人難以解釋的現象,因此魏昭當初離開時,并不把逃脫的原理放在心上。
《捕龍印》說魏昭會逃脫。
《捕龍印》上寫明,最多三百年,玄冰淵下的魏昭命中注定能逃脫。
鐵板釘釘之事,要什麽解釋?
“就算都帶走,也只是那麽一點點縫隙啊,天道理當能填補漏洞,這裏可是它的大本營……”王天缪喃喃自語,“沒道理啊,才兩百年,昆華界如此年輕,怎麽可能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就像仙人亦有天人五衰,哪怕對尋常修士來說遙不可及的天道,也有生老病死。
天道天道,與天同壽,但每個大千世界也會壽而終,天道與之共存。只是昆華界歷經驅神、滅妖,分明是一派鼎盛之象,漫長的壽數所耗遠不到一半,又怎麽會突然天道将崩,走向末法時代呢。
“孽龍只吃了幾口,頂多讓南邊變成一片荒地吧?”王天缪還在搖頭,“絕對不傷根本,天地不至于此……”
魏昭眼皮一跳。
是了,除了自然衰亡以外,大千世界也可能死于“傷病”。例如能吞噬世界的孽龍,要是把世界本源吞噬了大半,昆華界就是不死也會早衰。例如魏昭曾聽說過,掌控一個小千世界的化神大能為了觀察某種法則,幾度回溯一界中的時間,結果那個本來能存在數千年之久的小千世界耗盡了本源,只存在了一百多年就隕落。
天道賦予無數天眷者天命,不成則重啓,如此颠倒時空逆轉因果,就不用消耗本源麽?
昆華界,恐怕快沒有機會了。
“我要出去。”魏昭當機立斷道,“去找找異變源頭在哪裏,總不能死個不明不白。”
“要是你能出去。”王天缪嘀咕道。
“就我一個人去。”魏昭遲疑了一下,對公良至說。公良至詢問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說:“天命在我。”
“我十二歲的時候也這麽覺得。”王天缪扁了扁嘴。
“天命在我。”魏昭意有所指地對公良至重複,“信我。”
天命不可言,魏昭不能說出自己的猜測,以免像占奕那樣召來要命的變故。但他能肯定,這一次天道所選的異數在他,能破局的人只能是他,他不确定已顯出敗相的天道還能不能再拖上別人。
無論昆華界是不是一本書中的鏡花水月,它都是魏昭誕生之地,魏昭還有仇沒報,有人在等,有日子要過。
何況不是沒有希望。
他在輪回中看到過這一輪類似的展開(看起來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選中),曾發生過這樣的事,陸函波在陣中以公良曦與周幼煙要挾他們二人,而那一輪的魏昭沒中六道輪回,幾乎被陸函波得逞。大陣解開,兩敗俱傷,最後得知真相黑龍的屠盡了能見到的所有修士,包括阻止他不成的公良至。他一直殺戮,直到力竭而死。
那條路也是錯的,但現在他們已經從那個走向上離開了。前途未知,未嘗沒有出路,至少現在知道了這麽多真相,魏昭比之前的所有天眷者(包括曾經的他自己)有優勢得多。
公良至點了點頭。
“快去快回。”他說,“我等你。”
魏昭什麽都不說,《捕龍印》裏說過類似“幹完這票就回老家結婚”的人全都沒好下場。他只是用力抱了公良至一下,公良至回抱他。王天缪在旁邊吹口哨,這老不正經的。
“占真君有個兒子叫占奕。”魏昭故意刺道。
王天缪愣了愣,笑道:“看起來天風過得不錯,我也可以瞑目了。”
周圍的場景已經亮了起來,眼看這幻境又要向下一幕走去。魏昭松開手,後退一步,步入虛空。
這裏沒有什麽門,任何他想要穿透的地方都是門。
魏昭再一次感覺到推擠着身體的那股力量,邁出兩步之後,剛才的世界就在身後消失。公良至和王天缪都不見蹤影,耳畔眼前一片空白,現在只有魏昭一個人走了。
魏昭意識到,在這混沌之中其實沒有空氣。
這裏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冷熱軟硬,模糊了時間空間。魏昭凝神站定,去感應混雜在天地迷鎖封印之中,作為串聯上下的繩索與根系的世界本源。
他看不到,聽不見,不能聞,不能嘗,不能碰。五感皆被剝奪,神識難以探出,站在其中,身體仿佛化作了水中飄萍、空中揚塵,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剛從幻境中走出幾步,也感到全然迷失。魏昭試着抛卻一切感官,去尋找缥缈無形的“道”。
修真者之中,有壽數将近的修士閉死關,那便是棄掉凡塵之身,隔絕一切幹擾,以求尋道突破。大道無形,誰都不知道要尋求的道是什麽樣子,這樣悟道的可能微乎其微,唯有走投無路的修士才會如此選擇。
魏昭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賭的是——天命在我。
他是這一輪天道所選的代理人,這裏又接近世界本源,是天道的大本營。魏昭相當于仗着天道需要他,讓這位監考老師下場替他作弊。
如果昆華界已到了強弩之末,輪回難有下一輪,天道勢必要給他加籌碼。
他模模糊糊感覺到什麽東西,無質無形又無處不在,隐隐約約與腦中那本書産生了感應。魏昭深吸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向某個方向走去。
落在身上的壓力正變得越來越沉。
他走得越來越慢,到後來連腳步落下的速度都慢如龜爬。魏昭像只粘在樹脂裏的蟲子,行動極其艱難,然而不知為何,走得卻越來越輕松。
要怎麽說好?就如同回歸母體,在羊水包圍中肢體難動,卻只覺得平靜安寧,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昆華界的本源包裹着魏昭。
冥冥之中,他能感覺到某種意志。就算一樣強大得駭人,這和方才在玄冰淵瘴風中與之作戰的意志完全不同。倘若剛才那個是撲向獵物的兇獸,這一個就是陰沉下壓的雷雲。這股力量并未針對魏昭,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絕對無法反抗,如同天幕下一只蟲豸。
魏昭向這股力量敞開,他發問,他質疑,他索求。
昆華界在面對什麽?天眷者到底要做什麽?是什麽讓天道寧可消耗本源也要從頭來過?
讓我看到!
哪怕與天道如此接近,魏昭依然無法描述什麽是道。它既非生物也非死物,難以憑常理揣測。魏昭沒感覺到注視,他只隐隐覺得,那片無處不在的雷雲向自己頭頂微微傾斜,好似冬日被靜電吸引的羽毛。
只是如此微微的傾斜,身上的重壓便到了極限,仿佛樹脂已經凝結成琥珀,魏昭一動不動,連念頭都幾近停滞。他在往下落,又或者往上升,方位感完全消失,只覺得包裹着自己的那塊琥珀正往某個方向移動。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無法思考卻不覺得難受。可能過了幾息,也可能過了幾百年,魏昭的念頭突然重新開始轉動,他掉了出來。
包裹着身體的粘稠物質消失,他身上一輕,同時打了個寒戰,恢複常态的感覺如此不習慣,仿佛孩童剛剛降生,很難适應周圍空落落的寒意。他站在某條街道上,周圍是一排排房屋,周圍人潮湧動,萬人空巷。天空中金光閃閃,好似挂着兩個太陽。
“快看!蕭真君就要成道了!”有人歡呼道。
魏昭仰起頭,只見天上霞光萬丈,一個人影正站在雲中,身側有一顆金光四射的珠子,還有一把巨劍直指蒼天。
他不用看臉就知道這人是誰,也知道這副景象會在昆華界三陸四十一國的天空中公放。這正是《捕龍印》最後一章的情景,“蕭真君飛天成化神”,痛失道侶公良曦且斬殺魔頭魏昭之後一百年,蕭逸飛以竄天猴的速度修煉到了化神期——當然不至于成道,那只是凡人的訛傳,用來體現蕭逸飛廣得人望,受到廣大非修真界人士的熱烈擁戴。
天上那一個蕭逸飛只是虛影,他對着地上無數的膜拜者微微點頭,又引發一陣狂呼亂吼。蕭真君盤坐下來,雙目一閉,寶珠中飛出一條金龍虛影。
“快看!那便是蕭真君百年前收服的魔龍!”有人賣弄見識一般大叫道。
魏昭冷哼一聲。
大魔頭魏昭被打了個魂飛魄散不說,就是他真的還有魂魄留存,寧可魚死網破也不可能被收服。何況他是這個顏色的麽?這玩意不是龍魂,而是器靈,顯然除了自願送出龍珠的公良曦,不作他人想。
魏昭看着這個世界的公良曦,心情有些複雜。
龍吟之後劍鳴響起,此後還要有雙日淩空,星河倒懸,天地驚鬼神泣……諸如此類不一而論。圍觀的凡人們一驚一乍,魏昭則完全興趣缺缺。他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在《捕龍印》中他看過這一幕無數次,就在他的死亡下一章,每次圍觀都比上一次更加心生怨憎。玄冰淵下十年,魏昭硬是對個素未謀面而且兩百多年後才會出生的後生恨得牙癢癢。
三花聚頂,化神乃成。
歡呼聲震耳欲聾,魏昭眯着眼睛極目望去,能看見蕭逸飛嘴唇似在微微動彈。他默念出新出爐的化神大能所說的臺詞:“我今日化神,總不愧對天地,不愧對我心,諸般艱難險阻未阻我道途。從今往後逍遙于天地之間,與天地共存,曦兒,你看到了嗎?”
不算作者感言,這就是《捕龍印》這篇小說的最後一句話。
面無表情地看完晉升化神的魏昭道此時才認真起來,他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故事結束後的展開。蕭逸飛站了起來,他似乎要說什麽,卻猛地轉過頭去,看向遠方。
魏昭也猛然轉頭,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房屋與天邊的雲朵,唯有一股焦躁惶恐在心中經久不散。蕭逸飛已經身化流光,轉瞬間遁出上千裏,天空中已經看不到蹤跡。魏昭也起身,卻怎麽也不能飛起來。
這個幻境與剛才不同,魏昭無法身随念動。他體內沒有一絲真氣魔氣,話說回來,就算真是在自己的身體裏,他大概也已經把魔氣和惡念散光了,金丹碎裂,很難說還有多少力量。魏昭心知自己無法趕上,念頭一轉,開始打量周圍。道路兩旁的喬木看上去是在南方,幾百年後的街道雖已改變,但百姓的服飾和口音還是與瑞國相似。瑞國,加上蕭逸飛剛才所看的方向……
魏昭心中猛的一抽,像是某種自己不明白的預兆,忽然間渾身僵硬。
凝固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同一時刻,街道上的一切慢了下來。魏昭看到一張張嘴緩慢地張合,一個個人遲緩地轉頭,一只野蜂正懸在半空當中,往日能拍出殘影的翅膀緩緩落下,像一張飄落的絲巾。
慢得不止是人,方才天空中翻動的雲彩變成了凝滞不動的棉花,高空中罡風漸息,整片天地像被扔進了膠水當中。無數只手正拉扯着空氣,速度緩慢卻不容反抗。魏昭覺得自己能聽見奇怪的嘎吱聲,仿佛一棵即将倒下的巨木被一根根細繩抓着,沉重地像回拉去。
幾息之中,這片天地停下了。
魏昭感到汗毛倒豎,并非冷或畏懼,而是某種山河将傾的預感。他身在其中,眼珠一樣無法轉動,只能用餘光看着天邊隐約有煙塵升起。魏昭正想用盡力氣轉頭看一看,忽然皮膚一緊,時間又動了。
卻不是順流。
仿佛行車爬升到了最高點,無形之力只輕輕一推,緊繃的時間便一瀉千裏。
一瞬間天地逆轉,江河倒流,遁走的蕭逸飛刷地飛了回來,頂上三花消散,由化神散為元嬰。跑走的人倒退着跑回來,落地的商品飛回貨架,吐出的話語被吞回口中,化作一片不清不楚的含糊絮語。此後再沒有任何細節能被魏昭捕獲,一切倒流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化作一片流光。
魏昭停了下來。
這是一片樹林,周圍一片平靜,半點看不出剛才發生過多大的變故。是剛才嗎?這是哪裏?是什麽時間?他渾身都是冷汗,懾于這切切實實的天地之威,方才他幾乎以為自己也會随着時間逆流,由老及少,最後收縮回一縷龍氣,歸于黑龍體內。
在《捕龍印》之後發生了什麽?昆華界如何了?魏昭很少想過這個問題,畢竟他距離活到正文之後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他只當蕭逸飛是天命之子,會和故事所說的一樣一生逍遙,畢竟他是主角。
可就在剛剛,天道演示了完結之後的結果。就在正文結束的下一刻,昆華界似乎結束了。
為何?難道昆華界的存在依靠着《捕龍印》這本小說?總不可能要故事一直連載,世界才能繼續存在吧?
魏昭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忽然又聽見了聲音。
他向前跑了幾步,轉過一片茂密的灌木,轉身便看到了兩個人。那兩人一個穿着乾天谷的弟子服,另一個人身上卻穿着蕭逸飛的戰袍。魏昭對此印象挺深,因為這件紫金天羅甲算是正文蕭逸飛能拿到的最好護甲,他就是穿着這件衣服斬殺魏昭的。
再轉臉一看,穿着紫金天羅甲的那位可不就是蕭逸飛嗎。
魏昭皺了皺眉頭,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他看向旁邊穿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人,頓時明白是哪裏不對了。
這個蕭逸飛看上去略顯稚嫩,不僅是面龐,還有神情。文中得到紫金天羅甲那會兒已是文章後期,蕭逸飛在被魔修追殺時受困于某個秘境,枯坐百年,因禍得福修為大漲。主角在秘境中築基,面龐也從生嫩的年輕人變為“目含滄桑”、“難辨老少”的青年人。可此時的蕭逸飛目光靈動,看起來還是個愣頭青。
站在他身邊的是公良曦,那個在後期已經不穿弟子服,改穿蕭逸飛所送黃衫的女主角。
魏昭能以玄冰淵下的十年打包票,眼前這樣的組合從未在正文中出現過。
“師姐?”似乎耐不得悶頭向前的沉默,蕭逸飛忍不住說,“咱們來這兒幹嘛呢?”
“你的三味乾元訣練得如何了?”公良曦道。
“承蒙師姐教誨,金丹高階修為如今已經鞏固。”蕭逸飛回道,“我從沒想過居然能在這個年紀結丹呢,更別說高階了!”
這下魏昭有了八成把握,這個公良曦多半有問題。
蕭逸飛這人愛占點口頭便宜,與公良曦相熟且心生戀慕後,再也不曾規規矩矩叫公良曦師姐,而是“曦兒姐姐”、“仙女姐姐”的叫個一氣。蕭逸飛與公良曦彼此戀慕,相處輕松,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面含敬意與感激。
魏昭看着公良曦的胳膊,那裏空落落一片,并沒有後期公良至長老賞賜的護身手镯。然而這蕭逸飛卻已經金丹……
“奪天劍抄呢?”公良曦又問。
蕭逸飛聞言一僵,打哈哈道:“什麽奪天劍抄?師姐在說什麽?”
“不必瞞我,我知道你修煉了奪天劍抄。”公良曦道,“當日把你推下山谷的蒙面人是我,将白靈果給你的人也是我。”
果然,公良曦是這一輪的天選者。
奪天劍抄乃是邪劍仙的傳承,威力巨大,在最終大戰中功不可沒。白靈果能增長數百年修為真氣,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寶。若非魏昭根本不需要再去學劍抄,而出玄冰淵的時間又距離白靈果成熟還有三百年的話,他也會把這兩樣主角的機緣放在要奪取的列表上。
魏昭覺得果然如此,蕭逸飛則萬分震驚,那張呆然的臉大概能與剛聽說公良曦是他女兒的魏昭媲美。“師姐?!你……你……”他磕磕絆絆“你你你”了半天,不等他說什麽來,公良曦搖了搖頭,打斷了他不着重點的詢問。
“你不必知道我如何知曉此事,也不必問我為何會這麽做。”公良曦說,“我只問你,想不想拯救蒼生,成為大英雄、大豪傑?”
“想!”蕭逸飛正色道,“師姐當初領我入門時就這樣問過我,我的志向從未改變。”
“縱使前方有無數艱難險阻,有諸般邪魔兇獸阻道,你亦願往?”
“願往!”蕭逸飛昂首朗聲道。
“如此甚好。”公良曦露出一抹淺笑,很快又收斂了笑意。她說:“奪天劍抄可曾修至九重天?”
“已經九重天了!”蕭逸飛重重點頭。
“拔劍!”公良曦清叱道。
蕭逸飛右手一張,一柄大劍從劍鞘中飛出,劍鋒吹毛可斷,劍身之色玄黃,正是蕭逸飛的屠龍劍。他随手一揮,一丈外便有棵雙人也無法合抱的大樹轟然倒下。
魏昭卻皺了皺眉頭。
公良曦與蕭逸飛兩人邊說邊走,周圍的樹木漸漸稀疏,轉眼已經走到了樹林以外。樹林外又是一片天地,不遠處黑土與赤土接壤,前方再無半點草木,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煙霧。
魏昭發現這兒看起來為什麽這麽眼熟了,這片樹林就坐落在玄冰淵外面。
他們出來之時。玄冰淵霧氣翻騰,像一頭即将醒來的巨獸。
“我曾與你說過真龍與玄冰淵之事,你還記得嗎?”公良曦說。
“龍裔化龍的故事?”蕭逸飛複述到,“師姐以前說過真龍落玄冰淵而不死,等出來就會變成魔龍,以前可吓得我睡不着呢……”
他突然反應了過來,說:“不是故事?”
公良曦不說話,看着前方的玄冰淵。此刻玄冰淵上的濃霧仿佛即将沸騰的白水,是個人都能看出不對。
“你有紫金天羅甲,有屠龍劍,有奪天劍抄,已步入金丹高階。我與說你說過真龍弱點在何處,你也拿蛟龍練過手。”公良曦一個個細數過來,“要讓你對上真龍,也是時候了。”
“等下,師姐你說什麽?”蕭逸飛目瞪口呆,“真龍?就我們?咱們,咱們不去通知白掌門?哪怕和你爹……我是說我們師傅公良至長老,不和他說一下嗎?他就算不近人情,有龍來總也能擋一下吧?”
“不行,沒用。”公良曦回答,“要是父親來,他會死。”
“我更會死啊!”蕭逸飛臉都綠了,“公良至長老可是元嬰真君!我倆只是金丹!”
“你不會死。”公良曦轉過臉來,認真地看着蕭逸飛,一字一頓道,“你命中注定能屠龍化神。”
“開玩笑的吧……”蕭逸飛嚅嗫道,對上公良曦期待的目光,沒法全力反駁,“我的意思是,呃,師姐之前跟我講的故事裏,屠龍不是還需要龍珠什麽的嗎?”
“會有龍珠的。”公良曦低聲說,“萬事俱備,不過提前一年半載。如此一來,天下蒼生免遭屠戮,父親逃過死劫,我也……”
說到此處,她灑然一笑,說:“我也對得起父親,對得起你哩。”
“師姐有什麽對不起我的?”蕭逸飛忙道,“我能拜入乾天谷全靠師姐提攜!盔甲也好,寶劍也好,都是師姐給的,我能有今日……”
他沒能表完忠心,玄冰淵中,一道光柱沖天而起。蕭逸飛茫然地看着那片閃現出影子的天空,而公良至面色鄭重,像是做出了最終決斷。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她語速極快地對蕭逸飛說,“那魔龍剛剛離開玄冰淵,還未殺戮,沒能修成睚眦之身。用我說的方式一定能斬殺黑龍,在那以後把龍首給掌門,把龍身給百煉門鑄造,以龍珠煉制護身法寶,百年就能化神。”
“可是我都沒元嬰啊?”蕭逸飛一臉呆滞。
“天命之子最擅長越階挑戰。”公良曦笑道,“何況你在此戰中能臨陣突破。”
“好吧,雖然我真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天命之子,我也沒運氣特別好啊。”蕭逸飛苦着臉道,“不都是師姐給的機緣麽?”
“那本來就是你的機緣,我只是提前将它們給你。”公良曦回答,“還有最後一個,你收好。”
公良曦握住了蕭逸飛的手。
蕭逸飛面上一紅,沒等他說什麽,雙眼猛然瞪出。
他手中的公良曦燒了起來。
那火焰色澤金黃,燦爛如霞光,碰到蕭逸飛手上一點都不燙。然而它燒在公良曦身上,就如同碰見了潑了油的幹柴,烈火熊熊燃燒,只是幾息之間便将一名少女吞沒。
“師姐!”蕭逸飛大吼道。
火舌中的公良曦只來得及露出一個笑容,而後火焰收縮,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燒光了。不,還沒有完全燒空,蕭逸飛呆滞地看着手心,那裏靜靜躺着一枚金黃色的寶珠,內有流光,還帶着師姐的體溫。
魏昭嘆了口氣,他已經看到了結局。
沸騰的玄冰淵平息,纏繞着黑霧的龍身魏昭飛了出來,正從這個方向飛過。蕭逸飛從震驚悲痛中驚醒,吸了吸鼻子,一咬牙,持劍追上了黑龍。
盡管作為被斬殺的反派兼主角成長中的墊腳石,魏昭很不喜歡這本書的主角,但他還是得承認,蕭逸飛是個言而有信、意志堅定的人。他既然答應了公良曦要斬妖除魔,就一定會去做——可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那邊蕭逸飛已與逃出來的“魏昭”短兵相接,站在這裏還能聽見主角的大喝與反派的怒吼。蕭逸飛把屠龍劍舞得虎虎生風,劍氣縱橫,又有龍珠掠陣。剛脫身的“魏昭”驚怒交加,可惜身上傷痕累累,動作遲緩,轉眼間已經多了數十道傷痕。
與原作相比,“魏昭”剛出玄冰淵,還沒以殺戮修補自身,修成睚眦之軀;蕭逸飛在公良曦先知先覺的幫助下提前修至金丹高階,少走許多彎路,法寶俱在,以逸待勞。兩相比較之下,此消彼長,怎麽看主角的優勢都被拉大了。傷亡減少,穩贏不輸,危險的苗頭剛出現就被扼殺在根源當中——這一輪得到天命的公良曦,就是這麽希望的吧。
魏昭望着蕭逸飛,像在看一個死人。
鱗片與血肉大塊大塊地被屠龍劍削掉,“魏昭”血如雨下,卻越戰越勇。被玄冰淵下時間惡念占據的“魏昭”根本已經瘋了,完全無法趨利避害,不如說反倒被這場久違的激戰激發了兇性。遠望之下無法看清蕭逸飛的表情,只能看到動作中幾不可見的凝滞,像個新手。
就是個新手。
如他們交談中所透露的,這一個蕭逸飛能走到這步全靠公良曦推波助瀾。的确,他沒有把時間浪費在彎路上,然而與捷徑相對的是,他沒有像原著中那樣拼盡全力打生打死,沒有在死裏逃生中得到諸多經驗,沒有一顆千錘百煉之後的勇者之心。
公良曦企圖讓昆華界少一些犧牲者,想讓父親和許多同門活下來,結果她的幫助杜絕了蕭逸飛錘煉成真正善戰修士的可能。公良曦或許被書中的蕭逸飛感動,不希望在自己死後他悲傷一生,于是她的疏遠讓兩人只是普通的師姐師弟,蕭逸飛沒有因為公良曦之死爆發潛能。
黑龍拼着重傷咬住了蕭逸飛,将他一口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