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陸函波長袖一卷,攻向——身後。
她的反應極快,下手也狠,在看清黑影的面孔前已經出了手。這一下氣勢千鈞,倘若落實了對方不死也要重傷,但本站在她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不見蹤影,唯有乾天谷另一個金丹期的長老面色驚詫,不知在驚訝掌門突然對徒弟出手,還是震驚這幾乎毫無破綻的雷霆一擊落了空。
公良至已經不站在那裏了。
他出現在他們追捕的黑影身後,面容平靜,大大方方站着,激起一片嘩然。天火門脾氣暴躁的炎掌門把頭一轉,一雙牛眼瞪向陸真人,喝道:“這是怎麽回事?”
陸真人面沉如水,向着前方兩個人影悲聲道:“你把我的至兒如何了?!”
這逼問聲帶上了幾分凄厲,讓一衆也有着徒子徒孫的長者心中唏噓。她這樣一說,便是咬定了那背叛者不是自己的徒弟,既能解釋剛才對着後方的一擊為何如此不留情面,又能激起衆人的同仇敵忾之心,眼看失去弟子的傅清寧已經眼眶微紅。
“呵……哈哈哈哈哈哈!”
卻有一陣狂笑打斷了這悲憤的氣氛。
那笑聲來自那個黑霧蒸騰的黑影,他邊笑邊往前走了幾步,搖搖晃晃像一團快要散開的煙。一息後諸位修士才發現不是“像”,而是那團無法看穿的黑霧真的散開了,露出其中罪魁禍首的真面目。
他以黑霧為衣,之前的皮囊已經褪盡,露出其中一個似人非人的身軀。大片鱗甲長在他的身上,除了一小半完好的面孔以外,另外部分布滿了裂痕,黑霧從其中冒出一點,像座飽含岩漿的火山。
“裝腔作勢!”傅清寧厲喝道,金色繩索再度出手,卻都沒到敵人面前便掉了下來。
霧氣似乎閃了一閃,在場的都不是初出茅廬的修士,立刻發現自己身陷陣法,此處的空間大概都被分割開了。
擅長陣法的修士拿出陣盤開始破解,資歷最老的智和法師依舊在使出六道輪回之術的後遺症中沒緩過來,在場修為最高的汪真君開口道:“大膽魔修!你屢屢襲殺無辜之人……”
她才說了這麽一句,鬼召的笑聲驟然拔高,竟将汪真君的質問聲壓了過去。淩霄閣雷劍君冷哼一聲,劍氣帶着雷音向這校長的魔修刺去,直刺得陣法動蕩,卻不能傷他分毫。那笑聲半晌才停了下來,魔修對着已經皺起眉頭的汪真君說:“無辜之人?你指誰?”
“水月觀,白仙兒!”傅清寧咬牙切齒道,“乾天谷,公良至!”
“哦,我哪個都沒殺。”魔修輕描淡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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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敢狡辯?!”傅清寧怒道,看上去像要撲上去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我何曾狡辯?”魔修說,“你親眼看見我殺你徒弟了?用溯回之術看到我的臉了?”
“溯回之術只能看到一團黑影。”傅清寧怒極反笑,“你這身黑霧若不自行撤銷,如何能夠看透?”
“水月觀溯回之術也不過如此。”魔修笑道,“真巧,乾天谷的陸掌門也有一套法寶,喚做迷雲障,正能遮掩兇手呢。”
“休要血口噴人。”陸真人蹙眉道。
她反應并不大,也無須跳起來。迷雲障極其罕見,乃是大妖本命神通遺留下的法寶,如今近乎傳說,何況只用一次便散會消散。魔修鬼召根本拿不出證據,在一個作惡多端的魔修與一個德高望重的掌門人之間,想也知道該相信哪一邊。
“是,我拿不出證據,可傅真人也拿不出我是兇手的證據吧?唉,聲望不夠,真是悲慘。”魔修搖頭晃腦道,“要是我指認陸真人才是想把兩個徒弟用來煉器的惡徒,想來諸位也不打算信我了?”
“荒唐!”傅清寧冷哼道。
“諸位可知道,當初魏昭為何葬身玄冰淵?”魔修忽然說。
“因為爾等魔修使出毒計,才令我愛徒葬身于此。”陸真人沉痛道。
“愛徒。”魔修自顧自笑了幾聲,“那魔修們為何要去找魏昭的麻煩?他區區一個築基修士,就能讓他們如此花費本錢,寧可承擔之後乾天谷的報複麽?”
“你們魔修修壞了腦子,誰知道心裏怎麽想!”炎真人不耐道。
“不不不,牲口還知道趨利避害呢。”魔修說,“魔修會去襲擊魏昭,當然是因為有利可圖啊。陸真人不小心消息走漏,讓他們知道了魏昭乃是真龍後裔。那群家夥尋思着活的弄不到,總不能留下來便宜正道,于是麽……”
魔修把雙手一拍,向下指了指玄冰淵。
“信口雌黃!”炎真人煩躁地一擺手,“你又怎麽知道?”
“這不擺在你們面前嗎?”魔修張開雙臂,笑容可掬,“我可不就是真龍後裔?”
場面靜了一靜。
此時黑霧幾乎全部散開,那魔修又向前一步,神識忽然暢通無阻,能真真切切落到他身上。不少人面色微變,智和法師咳了一聲,遲疑道:“這位可是……”
智和法師記性極好,過目不忘,上一次門派大比恰巧又當了裁判。只是心中猜測太過驚世駭俗,饒是這位老和尚也沒說出口。
“難得。”魔修笑道,“在場的七成在想真龍後裔作為材料的價值幾何,沒想到大師居然還記得我。”
被他一口說破,不少起心思的修士面色不太好看。傅清寧面帶疑惑,看向智和法師,智和法師念了一聲佛號,嘆道:“魏小施主。”
猜到是怎麽回事的修士,臉色頓時變了。
“我是魏昭……可能不該姓魏,畢竟魏家的凡人不可能時隔兩百多年嘎嘣生出條龍來嘛,”魏昭說,“當初陸真人辛辛苦苦在屠龍之戰裏昧下一團精氣,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更辛苦将三徒弟煉成捕龍印,只等我金丹時動手煉成完整法器,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走漏消息害得果子被摘走,只好捶胸頓足繼續等,也難怪如今一發現我還活着的可能就下這麽大的賭注,連水月觀的小弟子也殺得,傅真人還算你棋友吧?啧啧,交友不慎啊。”
“你這魔頭,與我乾天谷究竟有什麽仇怨?”陸真人冷聲道,“害我兩名弟子不夠,還要以如此荒誕的理由嫁禍于我!”
“拿自己代表整個乾天谷,陸真人好大的臉面。”魏昭笑道,“如此看來,你是不打算承認了?”
“子虛烏有之事,談何承認!”陸真人一口咬定。
“與此等邪魔外道何須多言!”淩霄閣的雷劍君打斷道,“我如意山莊滅門血案,難道也是別人做的不成?”
“這倒是我做的。”魏昭道。
“那你還敢說沒殺過無辜之人?”雷劍君劍眉一揚。
“我沒說過沒殺過無辜之人啊。”魏昭道,“可你們淩霄閣的如意山莊,哪裏有什麽無辜之人?”
“哼,滿口胡言。”雷劍君不屑道。
“看來諸位非要證據了。”魏昭聳了聳肩,“我本來還想給大家留點顏面呢。”
黑霧驟起。
修士中亮起各色光華,能在這兒的修士都是各門各派中流砥柱,反應只快不慢。防禦已經升起,那黑霧卻未曾落到誰身上,那不是什麽攻擊手段,而是……
聲音。
“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築基之時就開爐煉器!”陸真人的聲音。
“白仙兒之事做得天衣無縫。能為我為我結嬰大業添磚加瓦,她也死得其所。”陸真人的聲音。
“要真是陸函波那賤人當初動的手,我也可插上一腳……真龍之角可是好材料!不知能不能撿個漏。”天火門炎真人的聲音。
“乾天谷與水月觀這次損失不小,再死幾個弟子,四大仙門沒準就能換人坐了。讓他們打頭陣去吧。”靈獸山莊李長老的聲音。
“這修士真是鼎爐的好材料!能賣出多少靈石?哈哈哈,你們這些天生好根骨的傲慢混賬,如今還不是只能給我暖床。”一老者的聲音,雷劍君聽得面色一變,他可是見過如意山莊那位從淩霄閣離開的莊主的。
“師傅就知道偏寵小師妹,嘻嘻,死得好!誰叫她想把我與魔修交易的事說破?要不是師傅只疼小師妹,我哪裏會和那等下賤人物合作,不能怪我把她行蹤賣出去。”這聲音來自傅真人的三弟子,他一聽,面色煞白,搖搖欲墜。
無數怨毒、貪婪、嫉恨……滿是惡意的聲音環繞在所有修士耳邊,偏偏又無比清晰。這東西防禦不了,它不是什麽攻擊,只是惡念而已。
終要流向玄冰淵下,彙入世間惡念中的人之惡。
“不好,這魔頭引動了玄冰淵下瘴氣,能挑動修士心魔!”陸真人喝道,“諸位莫中詭計!快将大陣打破!”
她振臂一呼,站在她身邊的傅清寧卻毫無動作,看向她的眼中已經帶了懷疑。倒是靈獸山莊李長老二話不說放出靈寵,立馬攻擊起大陣,此前傳出聲音的人也動起了手,一口咬定那是挑撥離間的心魔惡念,不可相信。
幾息之間,幾乎所有人都動了起來,一個個手段百出,想停下那沒完沒了的醜惡發言。它們要麽來自他們本人,要麽來自門人弟子乃至凡間親族,這些念頭往日牢牢被藏在腦中,如今自白出來,語氣生動,聽着惡意滿滿,令人作嘔。加害者之外還有被害者,偶爾插上一兩句,怨恨剖白讓人膽寒。
“這就受不了了?我在下面可聽了十年呢。”魏昭怪笑道,“諸位好歹防禦都在,沒惡念臨身,只能聽個音效。等它們真的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玄冰淵上忽然煙霧盡去。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這麽多年來多少修為高超的修士想了多少辦法都沒讓煙塵消散。修士們一愣,等看清面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幾個精通陣法之人登時面色鐵青,紛紛高喊住手。
讓自己這邊住手。
不是整個玄冰淵的霧氣都沒了,少的只是他們所在的一小塊。在這清晰明了的方寸之地,陣法師們能輕易看明白,困住他們的大陣與整個玄冰淵連為一體。
确切的說,和玄冰淵那個耗費了數百陣法師性命的封印連為一體。倘若打破了上面的大陣,下面鎮壓了兩百多年的瘴氣、死氣、世間之惡雲雲,便也能出來了。
“瘋子,孽障……”汪真君難以置信地搖着頭,“你到底是什麽人?”
玄冰淵下這麽危險,反社會魔修和陣法師也沒死絕,這麽多年來會如此不設防,自然是因為那封印無比牢靠,讓人相當放心。它是個“反鎖”的大陣,外面的人打不開,裏面的玩意既沒有足夠力量也沒有所需的生機,要想在外面打開他,除非……
動手的,是裏面逃出來的人。
這可能嗎?
“我說了啊。”魏昭說,“我是魏昭。”
“你……真是魏昭?”卻是陸真人搶先開了口。
她看上去和傅清寧表情相似,臉上似喜似悲外加難以置信,把一個不得不相信自己愛徒歸來卻走了邪道的好師傅演得栩栩如生。若非魏昭在公良至臉上見過一個真的愛他的人得知真相時會露出什麽表情,大概還沒覺得這演技浮誇得如此令人作嘔。他想知道陸真人還能說出什麽鬼話,笑容可掬道:“是我。”
“你究竟在玄冰淵下遇見了什麽?”陸真人搖着頭,“定是邪念謊言蒙蔽了你的心智,讓你如此猜疑為師……你過去何等至善赤誠,怎能做出這等事來啊……”
“你難道要包庇弟子嗎?”乾天谷另一個長老與他一唱一和道。
“弟子不教,乃是師傅的過錯。”陸真人悲天憫人道,“我又怎能不管?我……”
“師傅仁慈。”魏昭打斷道,“既然如此,請陸真人自裁吧。您自裁于此,我便打開大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