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距離上一次公良至回到乾天谷,已經有将近十年時間。
區區十年。
對于一個數千年屹立不倒的宗門,十年不過一個眨眼。籠罩着乾天谷的雲煙在萬裏之外就能看見,山門如舊,滄浪峰上那片松林依然松濤如故,而滄浪峰的主人,也與初見時一樣美麗而冰冷。
陸函波陸真人一雙丹鳳眼眼角上挑,威儀自現,端得是一派仙人風範。要是存了心仔細看,其實能發現她的面孔與魏昭有些許相似之處,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只是陸真人極少笑,魏昭的臉又常年生動活潑得沒個正形,很難讓人把他們想到一塊兒。
見過今日魏昭臉上無比神似的冰冷神情,公良至才恍然驚覺,他們真是母子。
他永遠不會告訴魏昭這個,也在心中暗暗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讓魏昭變得和陸真人一樣。陸真人的不茍言笑不是天性如此,而是時時刻刻躁動不安,像個擔心冬天前等不到糧食成熟的農人。仙氣飄飄的陸掌門心中早已腐壞,沒準比魏昭還要沒救。倘若沒有如此拘泥于外物,她也不會在金丹境上停留至今。
結嬰之事,上品靠心性,中品靠機緣,而使用丹藥、法寶乃是下下之選,注定前路斷絕,只是空享壽數罷了。在陸函波昧下真龍精氣想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進取之心。
公良至在打量師傅,陸真人也在打量面前的徒弟。她自公良至見禮以來便一言不發,目光驚疑不定地從頭看到腳,神識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沒在公良至左眼上稍作停留。半晌,她說:“至兒結丹了?”
她叫得如此親熱,倒讓許久未見師傅如此和顏悅色的公良至恍惚了片刻。他點了點頭,說:“偶得機緣,月前已經結丹。”
“不錯。”陸真人說,“道心破碎,竟還有結丹之日,實在值得慶賀。”
公良至從中聽出幾分試探,他神色淡淡道:“無非看開了而已。”
的确看開了,不過不是陸真人以為的那個方向。
陸真人的目光一錯不錯地注視着公良至,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麽不妥。“正該如此。”她誇獎道,話鋒一轉,又說:“近日有魔修鬼召四處行兇,你可曾知曉?”
“有所耳聞。”公良至答道,他感到左眼一跳,又補充道:“徒兒大半年前曾在大周西境一荒村撞見鬼召行兇,奮起一戰,可惜未能将他留下。”
“哦?”陸真人說,“那魔修是何模樣?有何本事?”
“我遇見那魔修時,我尚未結丹,能被我驚走的魔修大約也不到金丹修為。”公良至答道,“他行為瘋癫,通身黑霧,不能用上清現邪咒看破本體,又鬼氣森森,應有亂人心神之能。我以碎玉訣與乾天谷之名将他吓走,未能纏鬥幾個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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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如此。”陸真人颔首道,“那魔修有心魔之力,最能亂人心神,至兒能從他手下逃脫已是幸事。多虧他當初被你吓走,否則要是用幻象引動你心魔……道心未圓滿前,恐怕兇多吉少。”
說到此處,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只當聽不出來,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用去看陸真人不熟練的慈愛之态。陸真人見他不接話,又說:“在那之後,鬼召是否來找過你?”
公良至剛要開口,一股不屬于自己的力道控制了喉舌。他心中有數,放開了控制,便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不曾。”
此言一出,陸真人看起來松了口氣。她難得地笑了笑,說:“如此甚好,那魔修心狠手辣,這些時日以來為禍四方,為師只擔心他對你懷恨在心,糾纏不休。”
公良至不答話,僅僅回以笑容。陸真人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噓道:“至兒十年不回乾天谷,可曾對為師有怨?”
瞧這話說的,好像是公良至甩臉子不肯回谷,而非陸真人冷眼以待,擺明了不想讓他回來似的。只是他們到底沒撕破臉皮,陸真人又沒說過什麽明确的驅趕之辭,相反還賜了他逃命神器碧水梭——可見即使對他這個污點似的半成品,陸真人在眼不見心不煩之餘,依然舍不得讓他損壞——現在懷柔起來,也不顯得态度突變。
公良至垂着眼皮,回答:“不曾。”
不曾有怨,只是惘然若失,震驚以後恩怨相抵罷了。
“十年前你忽遇大變,最後竟至于道心破碎,着實讓為師擔憂。”陸真人道,“道心破碎之事藥石難醫,我只能讓你在外游歷。至兒能在諸多閑言碎語中重歸仙途,并且不曾誤解為師的用意,吾心甚慰啊。”
“師尊言重。”公良至答道。
陸真人這番話談不上有多少說服力,但如果站在這裏的是在魏昭一事上想開的公良至,想來也不會拘泥于這十年間的冷待,陸真人對此心知肚明。一路對答至今,她已經在多方驗證中放下了心,覺得十年不見的徒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當中,也不再在公良至身上多花工夫了。
“魔修鬼召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又能以戰養戰,若對他置之不理,必将釀成大禍。”陸真人道,“我輩修道之人,不能任由鬼召為禍人間!”
公良至的左眼抽痛了一下,比起先前的蓄意提醒,這一回倒像是一聲忍不住的冷笑。他凝神于左目,将安撫之意輸入其中,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那邊陸真人說完了鬼召的罪不容誅,開始說他的陰險狡詐,藏匿之能高超,而不久之後又到了道門十七宗門派大比的時候,大意是此等禍害倘若不除滅,萬一讓他禍害了道門種子,後果不堪設想。陸函波不愧是當了幾百年掌門的人,這通發言能讓低階弟子拍着胸口發誓除魔衛道義不容辭。末了,她說:“十七宗已經商定,在大比前将魔修鬼召繩之于法……至兒,你有何異議?”
“徒兒……舊傷未愈。”公良至冷汗涔涔道,“請師尊贖罪。”
他面色發白,看一會兒就能發現這并非對陸真人消息的什麽反應,而是真的身體不适。陸真人開始就看出他金丹初成,似有舊傷,根基些許不穩,于是點了點頭,讓他回去準備。
陸真人的猜測只對了一半,公良至的表現依舊與她所說的話有關。她說到道門十七宗将開的屠魔大會,公良至便覺得左眼中一股戾氣幾乎要破體而出。他将之壓下,就如同把一只炸開毛的刺猬摁進體內。
那股兇戾之氣在意識到公良至的疼痛時勉強收了起來,眼中刺痛只持續了幾息。他向師傅行禮告退,陸真人草草應下,既沒有發現公良至的異狀,也沒發現另一個徒兒的恨意。
陸真人養法寶時,什麽丹藥資源都舍得往裏面投,至于材料的心情?這種細枝末節不影響大局的小事,她以前就無心去管,何況主材“不在場”的現在?公良至這樣的乖孩子,一直很讓她省心。
公良至在離開大殿時回頭看了一眼,陸真人站在原地,已經走神琢磨起了別的事情。他忽然感到陌生,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這位亦師亦母的修士。
七歲時,把他從荒野中撿起的恩人,真的和記憶中一樣,有着溫暖的手和笑容嗎?還是說那都是後來自己在腦中杜撰的?公良至想不起來。七歲前流浪的記憶模模糊糊,單薄得像張紙,而陸真人的加入并沒讓這種感覺退卻。他怎麽回想,也想不起那時陸真人的表情,只依稀記得自己的困惑,饑餓,寒冷,卻不曾有多少驚慌或感恩。很長一段時間,公良至都是标準的無情道種子。
直到魏昭像一團烈火,不由分說地沖了進來。
他一直燒啊燒,燒穿了公良至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壁壘。公良至不記得什麽時候自己被拉了下去,變成一個只比同齡修士稍顯冷漠的普通人。無色的一切被上了色,有了喜怒哀樂,有了畏懼與期待。說得誇張一點,魏昭點亮了公良至的世界,公良至要如何不愛魏昭?一如飛蛾沒法不撲向燭火。
只是,當這個世界在公良至面前展開,當他從單薄的紙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正常人,他也不可能只對魏昭上心了。
陸真人一開始就不懷好意,可她給了公良至一口飯吃,讓他成為乾天谷的弟子,而非作為流浪乞兒在某處餓死。陸真人教他是為煉制捕龍印,害他道心破碎,可開始也是她也引領公良至踏上仙途,讓他得以窺見大道。陸真人幾乎讓魏昭身死,但倘若沒有她,不會有魏昭,公良至也遇不到魏昭。
所以,公良至不會攔着魏昭向陸真人複仇,但也絕不會對陸真人出手。
時隔十年,公良至的洞府有童子打掃,和離開時沒半點變化。公良至關上門,開啓禁制,便有一道黑影從他左眼中游了出來,爬進他耳朵裏。
“陸函波備了獬豸盤。”魏昭語帶譏諷,“可惜不是獬豸陣,否則她說完頭幾句話,自己就該倒下。”
獬豸,額上有角的神獸,能辨曲直是非,将面前的奸邪者頂倒吞下。以獬豸為名的法寶也能辨別謊言和實話,陸真人将它對準了公良至,想也知道是什麽意思。當然,她可不會用範圍內無差別測謊的獬豸陣。
公良至一直沒說謊話,包括“鬼召是否來找過你”那一句。那句話可是魏昭回答的,鬼召的确沒來找過他自己。
“她恐怕知道了。”公良至說。
魏昭沒死,還成了鬼召,這事兒聽到大部分人耳中都是天方夜譚,但知道魏昭真身的陸真人,未必對此毫無猜測。
“不然哪有上下串聯除魔衛道的閑工夫?”魏昭冷笑道,“她自己沒多少時日好拖,不甘心放過一點把我抽筋剝皮的可能,又不敢自己打頭陣,居然要站在十七宗背後。真是乾天谷好掌門,膽量驚人。”
“你有何打算?”公良至又問。
“禮尚往來啊。”魏昭說,“既然十七宗做東,我這惡客,自然要應邀了。”
公良至心中一冷。
那盤在他耳中的小蛇完全用着魏昭的聲音,他們相熟到這個地步,公良至光聽這語氣,腦中便冒出了魏昭說這話時的模樣。談及敵人,當然不可能好聲好氣,然而魏昭說起應邀,竟是一派期待得語調不穩的樣子。
歡喜篤定之下,殺意凜然。
四大仙門之外,道修中排得上名號的還有十三個宗門,他們當初的門派大比就是在這十七個宗門中展開。按理說,十七宗之間有親有疏,總體來說皆無大仇,四大仙門是其中當仁不讓的佼佼者,魏昭怎麽着也不可能和十七宗遠不結仇。
既然如此,哪來“終于來了”的篤定,又哪來鬼召想掀翻王家村時,那種一網打盡的戾氣?
“怎麽,準他們逮我,不準我反擊啊?”大概是感覺到了公良至的遲疑,魏昭再度開口,聲音中的冷凝之意淡去不少,只調笑道:“良至可真偏心。”
“照我看,有三五個宗門響應已是看在陸掌門的面子上,絕不會十七宗全部出動,只為抓個不到元嬰的魔修。”公良至岔開話題。
“話別說太滿。”魏昭說,“良至和我打個賭,怎麽樣?要是十七宗真的有十之八九參戰,你幫我列個陣。”
“什麽陣?”
“怎麽,你都不想想贏了要什麽賭注?”魏昭大驚小怪道。
“贏了,我要你別想着報仇,早日解決身上隐患,與我和曦兒好好過,你肯麽?”
“……”
“我知你心有不甘。”公良至不等他想出什麽話混過去,笑道,“那我便沒什麽想贏的了。”
魏昭沉默了好一會兒,公良至心中默默遺憾不能看到他的臉。過了一會兒,魏昭說:“列個能困住修士的陣法,能困住上百修士。”
“什麽修為?”
“十七宗的屠魔隊。”
“如此大陣,列在何處都極易被發現。若是随身攜帶着大半個陣盤,沒有法寶壓陣,要困也只能困住幾息。”公良至皺眉道。
“要是在玄冰淵上布陣呢?”魏昭說,“要是玄冰淵的瘴氣,能夠借你調度呢?”
公良至猛地睜大了眼睛。
“別怕,冤有頭債有主。”魏昭笑道,“我把仇家關上十年也差不多了,一報還一報,如何?”
公良至望着茶幾,沒法看到外面魏昭的表情。他抿着嘴,慢慢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