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魏昭在将軍府的庫房裏找到了公良至留下的陣法。
那塊用來僞裝的石頭被雕成了一尊壽星,算算日子前幾天是魏夫人的生日,下面的人剛巧把它送上來也不是不可能。魏昭走到石雕前,陣盤上光華流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種子從中飛了出來,卻是鮮嫩的鵝黃色。
鳳凰籽百年一熟,成熟後色如烈火,能保百年不朽不壞。然而一旦破壞了外皮,它就會立刻涅槃,從頭長起,看這成色,沒個幾百年多半不能長好。那位醫仙谷的孫真人,肯定不會要這一顆。
魏昭拿着這枚未熟的鳳凰籽回到草廬中,公良至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來此路不通。”他說,“我防了修士,卻沒防範凡人。”
“它在魏将軍府的石雕裏,工匠雕刻石頭時,沒準擦破了外皮。”魏昭撚着手中的鳳凰籽,“也有可能,這鳳凰籽塞進去時根本沒有成熟。”
公良至笑了笑,仿佛沒聽出魏昭的言下之意。
他話家常似的說:“是了,前些日子是魏夫人誕辰,以将軍府的聲望,放在瑞國南邊的石頭極有可能送去都城。”
“你去過魏将軍府。”魏昭直言。
“的确,這些年來去過幾次。”公良至落落大方道,“你當初說生辰均我一半,你父母親族也分我,頭幾年還想拉着我下山,沒偷跑成功還生氣。魏老将軍幾年前已經過世,我回去見見母親,你不會那麽小氣吧?”
魏昭冷不丁被揭了老底,被噎了一下,一時竟無法對公良至這番話提出什麽異議。由此可見,倘若有跟大魔王一塊長大的人在,最終決戰時當衆表示對方當年幾歲還尿床,幾歲偷吃的,幾歲沒人慶祝生日還險些哭鼻子,一定會對反派的士氣造成巨大打擊——不過也沒幾個大反派幼年生活活潑有趣成這樣就是。
魏昭啞火了幾秒,冷聲道:“魏夫人不是我母親。”
“那你母親是誰呢?”公良至說,“陸真人?”
光提到這個名字,魏昭眼中便騰起一片戾氣。他陰郁地看着捋虎須的人,公良至籠着袖子,一派平靜。
“想來你萬萬不願認她為母。”公良至說,“那我說魏夫人是母親,也就沒什麽錯處了。”
“我沒母親。”魏昭說,“我沒父母親族,生辰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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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魏小公子的時候也好,作為陸真人愛徒時也罷,魏昭何時未曾得到多方關注,多方愛戴,身為人生贏家、風雲人物呢?只是一朝落難,回首發現過去的一切建築在謊言之上,命定的未來陷落在虛空之中,魏昭十九年來建成的世界一日間天塌地陷,飛得越高摔得越痛。說來好笑,他當初還有臉覺得公良至可憐,那想均出去的生日,沒準是魏大将軍随口編的。
“你沒把魏夫人當母親過?”公良至問道。
“過去是過去。”魏昭回答。這事上沒法說謊,公良至往年被他碎嘴那麽多回,沒有一星半點秘密留下。
“如今呢?”公良至半步不讓,“魏夫人可曾負你?”
“你看我殺了這麽多人,他們可曾負我?”魏昭冷笑道,“嘿,重逢之後你也叫過我魔頭,現如今知道是我,又開始心存幻想?”
公良至一滞,魏昭只覺得心中煩躁,索性快刀斬亂麻,省得一直裝聾作啞,鈍刀子割肉。他說:“我練的功法雖然危險,但我殺他們,那是我自己想殺,我很明白我在幹嘛。你不說,就當鬼召的事揭過了?我就是個魔修,冷酷無情喪心病狂,等我殺上乾天谷……”
“你還是沒回答我。”公良至打斷了他,“魏夫人不曾負你。”
不等魏昭說“那又如何”,公良至又道:“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心有郁結,含怒而歸。你恨自己遷怒他人?還是恨自己心懷愧疚?無論是哪個,你都不冷酷無情。”
“就憑這個?”魏昭厲聲道,“我本來就是喜怒無常的瘋子,你難道第一天知道?”
“就憑我現在活着,憑你前去找藥,憑曦兒安然無恙!”公良至的聲音一樣擡高了,“我認識的阿昭……”
“已經死了!”魏昭接道,“你開始不也沒認出來嗎?我跟十九歲的時候哪裏像?你無非心懷愧疚舊情未了,但公良至你睜大眼睛看看!名門正道随便抓個少年英傑,都比現在的我和你的阿昭相似!”
“阿昭……”公良至咳了一聲,反倒無力地笑了起來,“你九歲的時候,和十九歲又差多少?”
像是在争執中耗費了太多力氣,公良至的聲音又低下來,目光卻柔和愛憐得像在注視病中的公良曦。不要可憐我!魏昭在心中吼道,他猛地撤掉了衛钊的外形,讓殘破恐怖的軀體暴露在公良至的目光中,公良至眼睛都沒眨一眨。
“一個人在孩提之年與耄耋之年,變化會有多大?恐怕八歲的某人與八十歲的某人之間的相似之處,還不如他與另一個八歲孩童之間的多吧。人非頑石,哪裏可能一成不變。”公良至道,“你是随便哪個魔修,我會覺得你喜怒無常,行事如羚羊挂角,但你是阿昭,那變化再多,我也能摸到一些軌跡。若非如此,你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
魏昭在意識到鳳凰籽也只是公良至的布局時惱羞成怒,恰恰因為公良至算準了。公良至聰明,卻沒到占氏一族未蔔先知的程度,他所依仗的,無非是對魏昭的了解罷了。
“說實話,我其實挺高興看到你跑來興師問罪。”公良至笑道,“你對真不在意的東西,從來懶得擺臉色。”
有情方有愛憎。
都說魔頭無情,無情者方入魔,這話并不貼切。在魔道上走的最遠的那些,除了天生惡種,便是最最至情至性之人。他們的情感如可載舟覆舟的大洋,又仿佛能暖身也能焚盡一切的火焰,一念之間,成就神魔。公良至只怕魏昭真正心如鐵石,而像如今一樣喜怒不定,鋒利如匕首,即便能把抓住他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也好過油鹽不進,沒個落手的地方。
至于算計?公良至手裏的籌碼這麽少,哪裏有堂堂正正的奢侈。
魏昭不說話。
他覺得自己說什麽,好像都應了公良至的說法。而要他反向而行,他又做不到——魏昭現在不夠瘋,斷然做不出為了賭氣殺掉辛辛苦苦救回來的公良至,公良曦,還有魏氏一門。
說起來,《捕龍印》中的魏氏如何了呢?
一字未提。
《捕龍印》是蕭逸飛的傳奇,不是他魏昭的。故事集中在蕭逸飛身上,涉及修真界各處寶地仙境,紅塵修心也在江湖而非朝堂,一筆帶過,哪裏會詳細說瑞國的某家族如何如何?能提一句魏昭的爹媽不是親爹媽,無非交代反派黑化背景,再多就不必提及。那時與蕭逸飛同行的公良曦,既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個父親是誰,也不知道瑞國與她有什麽關系。
魔龍的焚天惡焰燒了乾天谷,無數弟子與主角的悲憤細細說來,燒了大半的瑞國,只有“亡者萬千”四字而已。
魏氏的末日只會比那更早。
魏老将軍為了家族氣運撫養了魏昭,換得陸真人的庇護,而等魏昭全須全尾掉進了玄冰淵,陸真人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遷怒他人就算好,怎麽可能會再去管一窩凡人。魏将軍府失去了鎮宅神獸,沒有仙人庇護,又名聲大過了皇帝……如此烈火烹油之象,要傾覆也就在一夕之間。
“阿昭,你并非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聽見公良至平靜而篤定地說,“你可記得淩霄閣華真君的那個後輩?他荒yin無度,貪婪成性,毀人一生乃至險些害了他人性命,卻被華真君護短,閉門思過了事。按說他罪不至死,但你暗中使計要了他的命。外人也就罷了,我哪裏不知道,你從來不是多安分正直的角色?初入乾天谷,你心中煩悶便會無理取鬧,事後脾氣過去又會立馬想法子彌補,後來不再如此,無非是學會了收斂。你喜好諸多,念頭說變就變,十幾歲說要嘗嘗當師傅的威風,過了幾年又說一輩子不要收徒……”
公良至頓了頓,說:“你本性喜好變化,喜好冒險,擅長變通,就如同水入雪谷凝結成冰,置于火上則沸騰成霧。別人認不出來,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夠了解你;你當自身已變,乃是當局者迷。我這旁觀者,恐怕比你更明白。”
魏昭腦中再次閃過凱旋的将軍與士兵。
他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往軍營裏鑽。魏小公子崇拜能将敵人拒之關外的父親,羨慕将士們歸來時所有人的歡呼,在孩子的眼中,魏将軍與神武軍便是标杆與城牆。魏昭早早習武,想當一名将軍。
再然後,他膽大包天地去外面歷練了一小圈,骨子裏的自由天性覺醒了。魏昭不是能被束縛在一畝三分地中規規矩矩駐守一方的人,比起威風凜凜的将軍,他更愛來去自如的俠客。他在武藝上的悟性勝過布陣操練,那時魏昭想一人一劍闖江湖,滌盡人間不平事。
待接觸了修真者,夢想中的大俠立刻升級為劍仙。魏昭上了乾天谷,一個新世界在他面前打開,他登時如魚得水。
長生!逍遙!懲惡揚善!魏昭窺見了仙道一角,還結識了最好的友人。他所好之物千變萬化,感興趣的事物不斷增加。此時的魏昭春風得意馬蹄疾,看向無限的未來,眨眼間達到前方的道标,又将其抛之腦後。他一天轉一個念頭,人生是一場無比燦爛的冒險,美在前路未知。唯有公良至,轉一轉頭,他總在魏昭身邊。他也在魏昭未來的藍圖當中。
他曾以為他們會是一生之友。
“你後悔嗎?”魏昭突然說。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是他想了十年的問題,想問那個三百年後在乾天谷初次重逢便升起大陣的公良至。你可曾後悔期望我歸來?你是否覺得一個變成怪物歸來的故交,還不如繼續在回憶中當個英雄?你是否後悔與我這等人為友,又或者……
“從未。”公良至說,“我遇見你,修有情道,亦或對你心折,皆是此生幸事。時至今日,吾心如故。”
魏昭覺得心被捏了一把,而後泡進了醋裏。他心口又酸又痛,又像欣喜,又像裂開了無數道細密的傷口。他動了動嘴唇,舌頭沒動,身體也沒動,哪怕公良至站起身向他走來。公良至在他面前遲疑了一下,像面對一只要逃不逃的傷獸,動作輕緩地抱住了魏昭。
半晌後,另一雙手慢慢環住了公良至,在他背上收緊。
此時,被争執聲引到門口又不敢進來的小姑娘半天聽不到聲音,一咬牙,偷偷把門開了條縫,往裏面看了一眼,吐了吐舌頭又把門關上了。交纏的影子映在門上。
此時,瑞國正在舉行慶功宴,魏将軍的名號被無數人傳頌,将軍府中女眷們欣喜地歡慶着久別重逢的丈夫和兒孫,阖家團圓。
此時,乾天谷的掌門人看着書桌上的信件,面色陰晴不定。她的指甲反反複複在書信上滑動,在“鬼召”二字底下,留下了深深的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