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者,堅剛永久不壞之物;丹者,圓滿光淨無虧之物。正所謂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修真者入道後練氣,築基方脫凡,而到了金丹境界,才一窺真仙門禁。
大妖修妖丹,道修卻是另一種修煉體系。按常理說,金丹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粒丹藥,也不可能像龍珠一樣取出體外。它如同一身真氣的樞紐,介于有形與無形之間,仿佛江中一個漩渦,要如何取出來?
公良至做到了。
他手上畫了陣法,體內也有,他将自身捕龍印的體質利用到了極點。待過些時日後魏昭才會有空想通其中關竅:也是,公良至從來不是畏畏縮縮不敢正視傷疤之人,他明白了陸真人的利用和在自己身上煉制的特殊狀況後,這十年來一定将各種手段都實驗了個遍,好摸清能用這種體質做到點什麽。重逢以來的見聞無不說明,公良至半點不憚對自己下狠手。
捕龍印的“捕龍”一職淪為了屠龍之技,但延伸出的其他作用卻不是擺着看的,他肯定沒少借此來治療他們的女兒。有公良曦這個與魏昭一脈相傳的龍珠之女在,公良至足以實驗出某些在魏昭身上能夠起效的手段。
他用這手段将金丹送了進來。
魏昭體內是一片寒冷的沼澤,陰氣深入骨髓,烤火半點沒用,但公良至摘下了太陽。魏昭幾乎“看到”了一輪明亮的金色日輪,乾元真氣中平正直,落在他身上如同暖陽,落進黑氣中又好似岩漿落下,燒得無數黑霧吱吱直響,像被火燒到的蟲群。他看到十年未晴的天空雲破日出,大日一并照上冢中枯骨,照上路邊凍屍,屍骸咯咯化冰,幾乎覺得自己要活過來。
從玄冰淵裏脫身的魏昭是個混合體,他苦苦在多方怪力中保持平衡,像坐在天平一端。世間之惡消弭,他會墜下去,大概只能身死道消;世間惡念太重,他這頭就要翹起,浮在空中,渾渾噩噩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公良至的金丹一入體,如同砝碼刷地放在了他這頭,他立刻神智一清。
像烤了火的瓷器,附在上面的霜雪融化。
有對妖族剝皮取丹的道修,自然也有拿正統道修的金丹當補品的妖修,便是現在的昆華界,亦有煉化他人金丹的魔修。只是以此修煉得負擔上無數因果報應,心魔滋生、走火入魔是小,負擔因果、殺劫降身是大。道修鮮少煉化妖族內丹,只将之用來煉制法寶或外丹,魔修吞噬金丹不僅風險巨大,而且能化用的養分不到十之一二。被吞噬的金丹得被煉化成最原始的靈氣,如同将精美的珠寶首飾煉成金條銷贓。要全盤利用必須得求個心甘情願,修到金丹的修士,有幾個會心甘情願獻身?
公良曦舍身贈蕭逸飛龍珠,公良至一顆金丹沒焐熱就送給了興風作浪的魔修,一對父女活脫活像。
要是占奕在此處,他大概要說:十年前放棄化龍送出龍珠的又是誰?你們一家子真是活脫活像,在尋死路上争先恐後,命不夠大絕壁活不下來。
當初魏昭送出的未成形龍珠護住公良至,讓他一舉擺脫了十死無生的玄冰淵。公良曦送出的龍珠成就了捕龍印,誅殺滅世魔龍,挽救昆華界。公良至的金丹當然也不是什麽爛大街的貨色。自願渡出的金丹好似燒鬼不燒人的道火,同樣一點靈光,滋養着魏昭傷痕累累的神魂,卻将不屬于他的邪祟燒得抱頭鼠竄。
他一時以為這不是他的魂魄之中,而是曾經的某個戰場,他與公良至并肩作戰,将魔修打得節節敗退。有公良至這一顆被秘法提升的金丹,莫說能停下魏昭不斷惡化的神魂,等完全消化後,就是要收複失地,讓他在三五年內暫時恢複得和常人一樣,也并非無稽之談。
魏昭從蒙昧神智的怨憎中勉強鑽出一個腦袋,就看見公良至氣息不斷跌落,眼看着要由修士跌落成凡人。
于是魏昭能動彈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勁把金丹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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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丹介于有形和無形之間,公良至塞過來時做了萬般準備,姑且能夠全盤送入;魏昭要想把這團不斷融化的暖陽送回原處,就如同送還一朵雲,一捧水,一路上金丹不斷逸散,驚得他冷汗直冒。
魔氣如犁,真氣如河,後者有一套精細的河道,前者則橫沖直撞以勢壓人,強力如風暴,傷己更傷人。魏昭橫沖直撞了這麽些年,現在得把自己忘到天邊去的真氣運行回路重新找回來,讓那團金丹順流而下,而不是在路上磨損大半。他去尋找已經很淺的真氣遺跡,梳理亂麻,金丹送還。殘餘大半的金丹重歸公良至經脈時,道士已經站在金丹境界的邊緣上,再一滑就會徹底跌落境界,留下隐疾,此生進階無望。
“你發什麽瘋?”魏昭厲聲道,聲音卻壓得很低,生怕吓得對方心神一震,前功盡棄,“你結丹就是為了送人?”
公良至看着他,驀地笑了。
眼角細長的道士笑起來狡黠如狐,卻又一片坦蕩,好似春花開放,晨風拂岸。饒是魏昭正氣得要爆血管,也被他笑得微微一愣,覺得回來後這好似是第一次公良至笑得如此輕松……他立刻警醒起來,檢視自身,疑心自己哪兒着了道。
魏昭一身魔氣在經脈中按部就班轉啊轉,聯通颔下金丹,運轉得井然有序,若非其中屬性不太對,簡直能與道門正宗媲美。為了送還金丹,他得把體內戰場清理出一塊有序白地,而在回路中流過的金丹逸散出乾元真氣,又加固了輸送它的“河道”。他越梳理,越接納這來自金丹的饋贈,真氣滲入神魂,卻對他本身毫無惡意,只鑄起一道隔離牆。
來自世間惡念的力量有此阻礙,難以再得到這麽多殺傷,與此同時,魏昭的神魂也從污穢浸泡的環境中脫身了小半——以往沒頂的惡念,因為腳下墊着小半金丹,如今大概到腰。
“我此生本無緣金丹。”公良至有氣無力地說,“白送的金丹,當然要物盡其用……”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一頭栽倒。
魏昭僵硬地抓着他向下滑的身軀,像抱一盞落地即焚的琉璃燈。
幻陣無聲無息地破開,他們再度出現在那個院落中,魔修的殘屍猶在不遠處,不知何時會召來枯榮道的其他成員。魏昭當然可以把公良至丢下,如同将肉丢在群狼出沒的荒野。行事百無忌憚的枯榮道要是知道他們有關,還愁不能從公良至神魂中挖出魏昭的來歷嗎?更別說在那以後公良至的下場。
魏昭抱起失去意識的公良至,快速離開了院落。他分出一縷神識探入公良至體內,明白自己還是着道了。
公良至不僅聰明,還是個銳意精進的賭徒。
他體內氣息絮亂,因為本身失去了意識,無法引動真氣回巢,以此鞏固依然動搖不定的金丹。放着不管,境界依然會跌落,更別說氣息無法掩蓋,不知會引來多少趁火打劫的豺狼。這種時候能幫上忙的除了乾天谷的金丹(及以上)修士,只有面前剛得了他饋贈,能擠出點同源真氣的魏昭。
何等堂皇陽謀。
公良至拿一身修為,賭魏昭心底溫情未滅。
在魏昭體內的金丹殘片消失前,他們之間的聯系足以在萬裏之外感應到彼此。這其中确有算計,可這算計中一腔熱血,一顆真心,又哪裏是算計二字可以抹去的?
他賭贏了。
枯榮道的追兵找到錢一方的屍體,為此氣急敗壞,築基魔修們一樣開始人人自危時,魏昭已經抱着公良至回到了草廬那邊。草廬所在的方圓百裏有大陣層層疊疊,他向前一伸手,大陣毫無反應;他邁步,輕松走入。
布陣人一開始就給了魏昭進入草廬的權限。
魏昭會回這裏,只是碰碰運氣,他猜公良至會來這手,沒準準備好了事後可以躲藏的場所。要是這邊進不去,他只能另想辦法藏匿蹤跡,要費一點功夫才能從追殺中找到給公良至療傷的空隙。可真到了能在這大陣中閑庭信步的時刻,魏昭又覺得五味交織,不知該怎麽想好。
他猜公良至的想法,猜得八九不離十。而公良至布這個局,亦是因為能猜中他的心事:從在那個他要複仇的魔修身邊守株待兔,到先用公良曦身世亂他心神,成功送出金丹,鎮壓惡念,最後也料到魏昭能猜出他布置的老巢。如此種種默契,竟然一如往日。
魏昭覺得公良至賭得真夠大,他怎麽知道魏昭會還金丹?他怎麽知道魏昭不會惡上心頭,出手直接掠奪公良曦身上的龍珠?
魏昭自己都不确定。
他終于走到草廬前,看着那個重建了一半的屋子,遲疑了一小會兒。魏昭還沒推門,門自己開了。公良曦一怔,面上倒沒露出驚恐的表情,反倒把門推得更開。
“他說過我會來?”魏昭立刻反應過來。
“阿爹說過。”公良曦點頭道,一路小跑着打開了前方的門,給魏昭領路。魏昭走到盡頭的房間,只見裏面布置了聚靈陣,還準備了丹藥,真是相當周到。
他們之中,魏昭素有急智,擅長随機應變,公良至則考慮周全。他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把這一切布置好的?他有幾成把握?他是否也曾猶豫不決,最終孤注一擲……
公良至遠不到不得不背水一戰的地步,他能結丹,想必已經重拾道心,前途一片光明,犯不着和魏昭糾纏。縱使有罪大惡極的魔修亂世,怎麽着也輪不到他去管。天塌了高個子頂着,四大仙門沒出手,他一個剛結丹的弟子急什麽?何況公良至已經知道陸真人的圖謀,他也應當能理解魏昭的怨恨。他只需要袖手旁觀,看魏昭自行複仇,是生是死後果自負。在現在所有不知《捕龍印》的人看來,鬼召妄圖以元嬰不到的修為挑上乾天谷,對上整個昆華界,怎麽看都是以卵擊石才對。
公良至到底在想什麽?
即便分離了十年,即便物是人非,即便魏昭心中依然不時有怨憎翻騰,他依然不可能對公良至所思所想一無所覺。
獨狼想要襲擊村莊時,有人畏首畏尾心驚膽戰,有人不屑一顧,覺得無腦畜生不自量力,也有人摩拳擦掌,想要大戰一場。卻有另一個人,想着如何讓那頭獨狼也安然無恙。
至于,知道內情後公良至為何反而道心圓滿?魏昭是真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了。
他把公良至放到陣法當中,手掌依然不離開對方的後心。公良曦在門口伸長脖子看着,她剛才一直一臉鎮定,大概提前被告知過父親會橫着回來,又被交托了引路的使命,如今才露出了孩童的忐忑不安。魏昭看了她兩眼,她一咬下唇,輕聲說:“阿爹就拜托你了!”
說罷,她鞠了一躬,逼迫自己關上了門。
如此也是好事,魏昭雖然不怕被人打擾,但他剛知道公良曦與自己的關系,心中餘震未消,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突然出現的女兒。想他自以為天煞孤星,注定孤獨一生,結果一個快三十才開葷的人,蹦出個快十歲的閨女來。他想到之前“孤兒寡母”、“逼jian寡嫂”的混賬話,意外居然說準了一點事。這麽一想,魏昭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公良至雙目緊閉,睡得一臉安詳。
魏昭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住在草廬當中就躲不開公良曦,他沒說不準打擾,公良曦便時不時開個門,伸進個小腦袋,看看他也看看公良至,頻率越來越高,待得時間也久。魏昭被搞得有些稀奇,要知道他都在他們面前撕破了臉皮,“衛钊哥哥”變身黑龍,再變成半邊鱗片的怪人(至今也維持着這副德性),殺人不眨眼,怎麽看小妮子也該躲到公良至醒來再說。
公良曦偏不,再後來她居然搬了小板凳,就在門外邊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阿爹什麽時候醒呀”、“你要不要吃東西啊”的廢話。
“你不怕我?”魏昭問。
說完他便想起公良曦也屬龍,出于龍珠或親子之間的感應,不懼龍威,不怕黑龍,心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不過看到這副鬼氣森森不是好人的模樣還會湊過來,這姑娘的警覺心真是十分堪憂。
“不怕。”公良曦脆生生地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小心地開口,仿佛怕揭別人瘡疤似的:“阿爹說你病了,生病的人會心情不好。”
魏昭嗤了一聲,覺得她還真是好哄。難道公良至也這麽想?別開玩笑了,縱使有世間惡念影響,他的複仇之心殺戮之念也不可能憑空出現。魏昭心中煩躁,又看公良曦依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知想打探什麽。他沒好氣地說:“要說快說,沒事關門。”
公良曦說:“你還難過嗎?”
“……”
“要不要吃糖?”公良曦攤開手掌,手心捂着幾顆亮晶晶的糖塊,“我也經常生病……吃糖會感覺好點。都給你吧?我還有的。”
魏昭便知道,自己恐怕沒辦法取走龍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閨女是親閨女,爸爸都要哭了
魏昭: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