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僞裝成紅日的生門在他們察覺時化作一輪漩渦,将兩人吸了進去。就像墜入黑水下的通道時一樣,他們被擠壓收束,最終來到新的通道當中。
這是個頗大的平臺,周圍景象一變,看不出還是在地塔當中。修士們幾乎同時出現在平臺上,無論他們在各自的環境中度過了多久,等成功離開,消耗的時間都一模一樣。通過考驗的修士活着站上了平臺,沒有出現的人則被永遠留在了幻境中。
公良至依然穿着道袍,連一點水跡都沒有。他看到身着紅紗的鴛娘子發髻散亂,斷了一條胳膊,身邊的僧人不見蹤影。雲角老鬼坐在地上,咳嗽了幾聲,居然從袖子裏又“拿出”一名少女來,和之前的少年一樣神色木然,宛若偶人。黃甲尊者胸口一道深深的傷痕,宛若陶俑上的裂痕,其中看不到血肉,他旁邊的少婦卻毫發未損,正神情複雜地看着他。臨水仙子與道姑不見蹤影,多半已經兇多吉少。
“瞧瞧,你們這些小娃娃。”雲角老鬼呵呵笑了兩聲,“我等來自歡喜宗,又不是以往的紅塵道,帶沒馴好的鼎爐來,不是自己找死麽?”
鴦娘子聞言臉色不佳,黃甲尊者冷哼一聲,并不說話。
紅塵道并非魔宗。
它的歷史十分久遠,能追溯到上古時期,其祖師更是有情道的開山鼻祖之一。紅塵道講究與紅塵同修,每個弟子都有道侶,從練氣時期開始彼此扶持雙修。只是能如開山祖師一樣入紅塵卻不染紅塵的通透人畢竟是少數,後來的弟子大部分一失去道侶就難以進異,而不與人雙修連結丹都困難,這等必須與人綁定的宗門日益式微。等到那對共同化神的雙修道侶彼此相殺,一死一走,紅塵道終于四分五裂,再無往日榮光。
歡喜宗是紅塵道的分支之一,其中的修士再也不尋覓道侶,只廣納鼎爐,光采不補,榨幹了換人。走上這條收益快、損人利己的道路後,歡喜宗食髓知味,正經雙修的法子早就失傳了。
因此那幾個鼎爐被當成炮灰,其中一個更與臨水仙子同歸于盡,也不是很難預料到的結果。
這樣幾組人當中,居然是一組混進其中的魔修和道修組合,得以雙雙全身而退。
腳下的平臺輕輕震了一下。
平臺四面升起如煙似霧的高牆,黑白轉換間将四面圍得嚴嚴實實。公良至的真氣已經恢複,他神識略一掃過,便發現四面牆陰陽轉換,渾然一體,難以摧毀。
五行之後是陰陽嗎?四面牆四條路,剛巧可以讓活下來的四組人各自走,如此看來剛才要是沒死人,現在還得再做過一場。公良至正想着如何破除屏障,卻見那些歡喜宗的修士已經動了起來。
黃甲尊者哈哈一笑,往少婦面頰上親了一口,摟着她往東牆去。雲角老鬼慢吞吞帶着少女前往西牆,留下鴦娘子站在原地,面色變換不斷。不多時,公良至就明白他們要怎麽破障了。
那兩組還能捉對的魔修,居然就在此處抓着鼎爐辦起了事。
他們扯開鼎爐下裳時半點不避人,擺弄什麽玩意似的當場操弄起來。雲角老鬼懷裏的少女雙目無神,另一邊的少婦閉上了眼睛,死死抿着嘴。那兩邊的屏障隐隐有些變化,像幹泥巴摻了水,似乎要軟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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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合和之氣破陰陽壁,雙修的道侶共同運功就好,采補的魔修則要和鼎爐幹上一場。公良至僵在原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身後是黑霧籠罩的魔修鬼召。
公良至仿佛挨了當頭一棒,忽地醒悟過來自己充當着什麽位置——他不也是個鼎爐嗎?幻象已經結束,身邊沒有什麽魏昭,這并不是哪一次跟着故友下秘境,方才那種安寧熟悉感只是幻境帶來的錯覺。他下意識往旁邊一跳,像在壁爐邊舒展身體的貍奴被潑了一盆冷水,激得一個冷戰,忍不住要驚跳起來。
而就在他躲開的時候,魏昭也清醒了。
開屏障要陰陽合和之氣,沒錯,可誰說一定要自己生産?他們能從旁邊幾位魔修身上偷,甚至搶,鸠占鵲巢,等他們開了屏障再搶跑道。魏昭剛才那一拍,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他足尖往左一偏,示意公良至做好通道一開就沖入東牆的準備。
他們總有各式各樣的小把戲,暗示,信號,簡單而只有彼此明白。乾天雙壁看對方一努嘴就知道接下來要往哪邊跑,手指敲幾下代表什麽時候動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能看出下一秒要幹嘛,坑過無數敵人,無往而不利。魏昭剛才還陷在一起刷秘境的角色裏,這等小把戲一不留心就冒了出來。他倒是沒忘記過去的暗號,只忘了一件事——
他早就不是公良至的阿昭了。
怎麽能怪公良至呢,他一個好好的道修,面對脅迫他的魔修有這種反應在正常不過。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半點默契,沒有半點信任,反而是魏昭這種角色錯位讓人笑掉大牙。他在公良至深色的眸子裏看到自己的倒影,黑漆漆好一個怪物。
魏昭忽然開始生氣,他三天兩頭不聽使喚的脾氣折騰起來,想殺掉什麽東西,就用爪子。他笑了幾聲,笑聲難聽到公良至一臉如臨大敵——哦,也可能是黑氣又開始翻騰的緣故。他大大方方往公良至面前走了幾步,說:“道長,咱們也開始吧?”
公良至不說話,卻也沒後退。道士就這麽站着,安安靜靜擡着頭,脊背挺直,啧啧,即将淪落魔爪也一派仙人風骨。魏昭的爪子透過黑霧伸出去,捏着他的下巴,爪尖擦過上唇,劃出一粒血珠。
“閣下請自便。”公良至蹙眉道,像個不幸被乞丐抱住了腿的世家子弟。
魏昭想就地把他操哭,最好哭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哎呀,黑鴉前輩的小情人真是不解風情吶。”一個甜膩膩的聲音插了進來,鴦娘子扭着水蛇腰走到了幾步以外。魏昭看都沒看她一眼,她掩唇輕笑道:“妾身看前輩似是不想下口哩?”
“哦?”魏昭毫無起伏地說。
“妾身聽聞黑鴉前輩走陽極生陰之路,如今黑霧升騰,看來已神功大成,妾身再次恭喜前輩了!”鴦娘子輕聲細語道,“乾天谷公良至的名聲雖大,但做不得上好的鼎爐。他不僅不是先天陰脈,修煉的乾元真氣亦屬陽性,空有滋味,卻對前輩有害無利。”
鴦娘子看了公良至一眼,移開了渴求的目光,殷切地看向魏昭。
“妾身是先天陰脈,所修功法恰巧與前輩互補。”她說,“妾身願與前輩立下心魔誓言,只要前輩不掠奪修為,妾身願與前輩共赴巫山,開啓此門。你我陰陽互補,與彼此皆有助益,豈不比睡一根木頭……”
魏昭嘆了口氣。
他嘆少了一顆探路棋子,發動得早了,又覺得少這麽一顆也沒什麽關系。這樣想着,他點了點頭,把利爪從女魔修胸口抽了出來。
帶出一蓬血水和半顆心髒。
鴦娘子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胸口的空洞,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在此時猝然發難,更想不到自己的紅粉真氣連半刻都沒擋住。她好歹也是金丹真人,又對此番來探寶的數位同門做足了功課,理當踏着所有人的屍骸當上最後的勝利者,怎麽會死在此處?她滿心不甘,卻再無機會了。
狀似在性事中忘情的另外兩個魔修在鴦娘子的屍骸倒下前動了起來,黃甲尊者面前的屏障已開,他低喝一聲,抱着青媚娘飛遁而去,速度之快與他壯碩的身形毫不相稱。雲角老鬼面前的陰陽障則還差一口氣,他當機立斷一甩袖子,袖中飛出一排少年少女,全都不着片縷,肉肢糾纏在一起,仿佛結為一張大網。這人肉織成的網向魏昭撲來,一個個童子口中吐出道道烏光,眼看着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魏昭沒退。
他黑霧一卷,把公良至卷了進去,而後整個身形化作一道黑芒,劈頭向童子陣沖去。童子口中的烏光能覆蓋遠處的邊邊角角,近處卻出現了萬分之一的空檔,讓魏昭蜷身遁入,好似一頭撲進肉網。童子陣收縮起來,要把闖陣人卷入其中,卻見黑霧一縮又一張,竟然在半空中再度硬生生拔高了速度,覆蓋着鱗片的巨爪向前一抓,撕紙般撕扯開少年們柔韌如蝸牛的軀幹,破體而出。
直到他穿出去,被留在身後的童子們才開始膨脹。他們的胸腹鼓脹如球,一息以內漲到了極致,嘭嘭嘭炸裂開來。雲角老鬼竟舍得将這麽多鼎爐自爆,也是十分看重魏昭。可惜,他還是低估了敵手。
童子陣炸開的威力讓平臺都開始震蕩,留在那裏的鴦娘子屍骸被炸得屍骨無存。脫離自爆範圍的魏昭毫發無損,反而來到了雲角老鬼面前。
雲角老鬼心知無法善了,當下将懷中鼎爐向外一抛。巨爪去勢不減,切豆腐一樣切開了迎面抛來的屍體,抓向魔修面門。雲角老鬼不避不閃,硬挨了這麽一下。他的頭顱西瓜般炸開,但與此同時,一道鞭影飛閃而過,撕開護體黑羽,向魏昭身上一勾。
當!——咔嚓!
一股兇戾之氣沖天而起,一柄漆黑寶刀被抽得飛了起來,居然在空中斷成了兩截,發出一聲凄厲的啼鳴。無數羽毛的虛影四下騰飛,宛如打破了一床羽絨被,一時間戰鬥雙方被隔離在兩邊,遙遙相望。
“桀桀桀桀!”雲角老鬼狂笑道,他血淋淋的脖子中又長出了一顆嫩紅色的頭顱,膚色幼嫩如嬰兒,皺紋卻一點不少,“黑鴉老兒!我這屠鴉鞭滋味如何?本命法寶被毀,我看你還如何脫身!”
說罷他又開始大笑,待看清黑羽落盡後露出的東西,笑聲戛然而止。
黑羽之下,是活物般翻滾的黑霧。沒了黑羽遮蓋,這團氣勢恐怖的東西舒展開來,好似太古兇獸從沉睡中醒來。
“屠鴉鞭?看來你為這個黑鴉道人花了不少功夫,可惜啊,這把刀要不是沒了主人,不至于被你一鞭打斷。”魏昭平板地說,“至于你這個空有境界的金丹巅峰……”
他不再說話,千萬道黑氣鞭子一樣抽了出去,嗚嗚破空聲讓人脊背生寒。雲角老鬼面色大變,連連躲閃,怎麽躲也不能躲過全部黑氣,不多時已經被抽碎了手腳。“等一等!”他倉皇大喊道,“留我一命!地塔各處還需要紅塵道傳人才能通過!”
這便是看出了魏昭的跟腳并非歡喜宗,想要以帶路換命,多活幾刻伺機翻盤。比如周圍的陰陽壁,黃甲尊者離開後東邊的通道再度閉合,魏昭這等沒有紅塵道傳承的外來修士,還要靠雲角老鬼開門。
“的确,不該在此處殺你們。”魏昭說,聽他松口,雲角老鬼也松了口氣。
魏昭又說:“但殺都殺了,索性全殺了吧。”
雲角老鬼汗毛倒豎,運足真氣,拼着肩膀粉碎全力逃脫鞭影子,身上各色光芒閃爍,像要使勁渾身解數撞開東面的通道。他算盤打得很好,以他歡喜宗的傳承,用秘法也能重啓東邊通道,而後即便跑不掉也能禍水東引,讓逃進去的黃甲尊者和眼前這個煞星杠上,面前的敵人沒理由不讓他開門。然而,雲角老鬼還沒碰到東面的陰陽壁,一根堅硬無比的長矛就貫穿了他的身體。
那是一支鱗片覆蓋、極其尖銳的尾巴。
“龍……?”老魔修吐出最後一個字,多次重生的軀體終于爆裂開來。
這對魏昭并非結束。
他本來的計劃是留着歡喜宗的人到最後,但如今魔氣翻騰,他又滿心厭憎,覺得殺光了也無妨。魏昭游向青媚娘進入的東面通道,對着陰陽壁,舉起了爪子,爪上黑氣纏繞,好似電光閃爍。
沒有傳承就進不去?笑話。
也無非是——
一力降十會!
驚天巨響被壓縮在小小通道內,震耳欲聾。平臺上出現了裂紋,周圍傳來讓人牙酸的聲音,仿佛下一刻整個空間都要碎裂開來。魏昭不管不顧,一次次重擊陰陽壁,直到它搖搖欲墜,最後破裂開來。
魏昭沖了進去,黃甲尊者正站在通道一側,雙手掐訣,臉上滿是汗水,操控着一面金色小盾。進到此處已有收獲,這面天罡玄武秘金盾便是黃甲尊者在此處的收獲,他匆匆祭煉完畢,此刻用來對敵。黃甲尊者面無懼色,這盾乃是元嬰法寶,雖然操盾者要全神貫注、無法移動,但防禦極強,堅不可摧,足以與面前的兇神打個平手。
魏昭看着這面金光閃閃的小盾,擡了擡嘴角。
他壓根沒出手,也不必出手。
黃甲尊者踉跄了一下,低頭看去,只見胸口插着一柄青色匕首。刀刃刺入裂開的傷痕,一路劃下,此時已經無力回天。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懷中氣喘籲籲的少婦,她緊緊握着匕首,用力得關節泛白。
“媚娘?為何……”黃甲尊者吐出一口血,怒吼道,“我待你哪裏不好!我如此寵你……”
少婦向後跑出兩步,眼中滿是怨毒之色,聲音尖利地說:“你強擄強占我,使我背井離鄉,拿我當鼎爐,還有臉說寵我?!”
“我……”黃甲尊者嘴唇發抖,面上露出幾分受傷,“我何曾傷你?我喂你延壽丹藥,方才秘境中若不是我護着你……媚娘,我是真愛你……”
“哈哈哈哈哈哈!”青媚娘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一口啐道他臉上,“你愛我我就得愛你麽?我就得失去自由,任你施為?呸!你這、你這下三濫的登徒子!喪心病狂的魔修敗類!我每次被你碰都覺得惡心!”
黃甲尊者像挨了一巴掌,他還要說什麽,一道黑氣削掉了他的腦袋。“說完了?”魏昭厭煩地說,黑氣再度升起。
一道真氣推向青媚娘,讓她向旁邊一跌,躲過了斬首的黑氣。“等一等!”魏昭懷裏那個道士喊道,“她不過是個凡人鼎爐,對你并無威脅!”
魏昭看着公良至,想,要是公良至剛才阻止他的方式也是當胸一劍,那可有意思了,剩下倆魔修都死在懷裏的人手上。公良至被他注視中的戾氣壓出了冷汗,然而半點不退縮,為個不認識的凡人,樂意跟他對上。
魏昭意興闌珊地松了手,去收撿黃甲尊者的屍體。他身上還有幾件有用的東西。
公良至摔到地上,面色不變,心如擂鼓,松開了捏在手中的保命符箓。他站起來,滿臉是淚的青媚娘爬到他邊上,用力磕了幾個頭。
“能手刃仇人,媚娘已經值了,要是那人想殺我也無妨,您不必惹怒他。”她說,“只求恩公能把我的屍骨送去故土。我被那賊子擄走時不過及笄之年,當時父母兄長俱在,現在多半已經……”
青媚娘哽咽了一下,公良至低聲安慰她幾句,問:“姑娘的故鄉在何處?”
“漆山港,那附近有個漁村。”青媚娘道。
“漆山港?”
“對,燕國漆山港。那兒風景極好,四季分明,魚很好吃。”青媚娘笑了笑,臉上舒展的神情像個及笄的少女,“爹爹帶我出過好多次海,都在那兒上岸。哦,港口還有很大的對聯,寫着‘漆山吞屇地,水從天上來’……”
“屇地?”公良至下意識問道,“不是‘屆地’嗎?”
“恩公也去過漆山港?”青媚娘笑道,“當然是屇地啊,漆山不願處便是燕國屇地,是個地名,‘屆地’又是什麽東西?”
公良至心頭一跳。
是屇地?對,燕國的确有個地方是屇地。公良至一直很細心,從來不是會念錯字的人,記憶中怎麽會記成“屆地”?
不,不是記成了“屆地”。
公良至想起來,當年他根本沒仔細看過對聯。對聯上的內容,是魏昭念給他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