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道
向西走上幾十裏便離了繁華之地,魏昭二人買了兩匹馬,不多時就踏上了山道。
大周西邊以前也興旺過,修士們在飛雲山脈找到一條靈礦,剛一發掘便靈氣逼人。當時附近兩個中等宗門為此大打出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争了一個甲子才塵埃落定。修士們定了地方,凡人陸陸續續開始造城修路,硬是在貧瘠之地建出一座仙城。沒成想僅僅二十年後,靈礦就被挖到了底,靈礦邊建起的城市和那個花了大代價奪下靈礦的宗門,自此衰敗下去。
這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道路荒廢,雜草叢生,走得深了便看不清路。魏昭開始還一臉新奇,等在差不多的風景裏走了大半天,變得神色恹恹起來。
“道長——”他拖長了聲音喊道,“傳說修士能禦劍飛行,日行百裏,是不是真的啊?”
“不錯。”公良至答道,他沒扯着嗓子喊,傳到魏昭耳邊的聲音卻很清晰。
“那咱們能禦劍嗎?”魏昭問,“我與道長擠一擠,一柄飛劍多半能擠下。”
“你猜,貧道身上帶了飛劍嗎?”公良至道。
“帶了!”魏昭歡呼道。
“貧道身上哪裏像把劍?”
“沒帶啊……”魏昭哀嘆道,忽地又振作起來,“道長不是有芥子袋嗎?木桶都裝得下,劍當然也能裝下!”
“确實如此。”公良至點頭道,“可惜,貧道不擅禦劍。你若不介意從青雲之上掉下幾次來,貧道也是不介意載你一程的。”
他慢悠悠說完,游俠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魏昭在後頭打量着公良至的後腦勺,心中有些驚奇,想不到對方有這個心情和他一問一答,話中還頗有幾分促狹。以前的公良至從不廢話,趕路時都能抓緊時間修煉,有幾回要不是魏昭拉住他,他能撞到樹上去。能撞樹的禦劍術的确不好,好在魏昭的禦劍術一等一的好,安全平穩可載人,公良至沒帶飛劍從來不是個問題。
魏昭記憶裏的公良至不算沉默寡言——注,對魏昭不沉默寡言。他見過公良至與別人相處,別人說十句,公良至只回幾個字,那個“別人”還是內門花容月貌的小師妹。最後還是魏昭看不下去,插進去和快要哭出來的小師妹聊了起來,把人家逗得多雲轉晴,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你怎麽都不理人家呢?”事後魏昭問公良至。
“她說‘今日天色晴好’,這與我何幹?”公良至奇道,“我答‘是’或‘否’,對她有什麽影響?有此閑暇,不如多推敲一遍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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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同為前途無量、資質優秀的掌門弟子,魏昭朋友遍天下,公良至卻除了魏昭外沒幾個說得上話的友人,這也不是很難理解的結果。
魏昭以凡人自居,自上山道來狀況百出,時而停下歇息,時而下馬解手。這樣一拖再拖,他們直到夕陽西斜也沒能走下山道。魏昭連連道歉,公良至倒不以為意。他算了算下一個能投宿的地點距離這裏有多遠,索性從芥子袋中拿出木桶和藥材,讓魏昭開始鍛體。
魏昭麻利地撿了柴火,架好臺子,開始煮鍛體湯。旁邊又架起一堆火,用來烤幹糧。公良至一個風咒掃開枯枝敗葉,席地而坐,看着他燒火。魏昭撕了一塊肉幹給他,他擺了擺手,謝絕了。
“我聽說高明的修士可以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看來這是真的。”魏昭嚼着嘴裏的幹糧,“我入道後也會這樣嗎?”
“築基修士才可以辟谷。”公良至回答,“你須先入道,再修煉至練氣九層,還要築道基。築基之後,五谷雜糧反倒不可入體。”
“築基後就不能吃東西?那豈不是人生樂趣少了一大塊!”魏昭說。
“你又要長生不朽,逍遙自在,又不肯放過人間樂趣,哪有這麽好的事?”公良至笑道。
“我要修長生不朽,是為了天長地久地享有人生樂趣,要是本末倒置,那還有什麽意思?”魏昭道。
公良至低笑起來,游俠眨巴着眼睛,不知他為何要笑。
“我有個朋友,”公良至說,“他也同你一樣,雖有天縱之才,卻把修道當游戲。他……”
說到這裏,公良至停下了。魏昭支楞着耳朵,想聽他說說那個朋友,可公良至像是失去了興趣,帶着幾分倦意搖了搖頭,說:“願你一直這麽認為吧。”
初生牛犢不怕虎,待到怕虎那一日,定是吃了教訓。魏昭心想,真換成個十九歲的凡人衛钊來,多半聽不出公良至的言下之意。只是時至今日,魏昭也不知道,公良至提起他時會是個什麽心情。
欣慰?愧疚?惋惜?厭煩?心平氣和?無論是哪一種,公良至道長說起他這個死人來,想必都會一臉感慨,一派道貌岸然。
他心中響起一聲冷笑,費了一點功夫才把突如其來的殺意壓下去。魏昭的道心早就崩成了渣渣,他現在修的是魔,十足的邪道。這條路雖然很适合命裏要當反派的魏昭,讓他修為一日千裏,但有時難免也不太方便。
魏昭把幹糧扯下來塞進嘴裏,去摸正燒着的鍛體湯。他抽幹糧上的竹簽時抽得太急,把手掌割出道血口子來,又因為慣性伸到了木桶上。他“啊”地一聲,急急抽了手,可惜血珠子已經滴進了湯藥裏。
被血污染的鍛體湯自然不能用了,魏昭一臉心疼,把木棚拿下來,走到遠處去倒水。他舉起那盆藥湯,雙手使力往空地上一潑,只聽空氣中發出嘩啦一聲,藥湯反濺了他一身。
兩匹馬忽然受了驚,發瘋似的掙脫缰繩瘋跑出去。公良至猛地站了起來,剛才那一聲不是水砸地面的聲音,更像什麽東西被撕開了。藥湯沒倒到地上,深色的湯汁半途撞上了什麽東西,要麽分開要麽彈回來。“別動!”公良至話音未落,魏昭的手已經伸了過去。
他的手碰到了什麽東西,頓時嘶了一聲,龇牙咧嘴地抽回手。公良至上前抓住他的手,只見游俠的手心多了個黑點,蟲子似的一路往手腕那兒鑽。公良至掐指成訣,往他手腕處一點,黑色紋路戛然而止,扭動得像條被掐住七寸的蛇,片刻後不甘心地消失不見。
咔吧,魏昭剛才摸過的地方驀地出現一塊石碑,沒能他們看清上面寫着什麽,石碑已經化成了一地石屑。
“這,這是什麽?”魏昭愣愣地說。
公良至扣着他的脈門,真氣在他體內流轉一圈,沒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面沉如水,目光掃過石碑附近,忽然發現了一條小道。
此時天邊還剩下一線微光,借着這點日光,公良至看到草木掩映間有一條人或者動物踩出來的小路。憑他築基修士和陣法師的記性,他确定剛才那片灌木中,絕對沒有這條路。
這條路遠處飄來一片火光。
說飄不太對,這些火光都是腳踏實地的,被拿在一大群人手中。這群人向他們跑來,作村人打扮,手上要麽拿着棍棒,要麽拿着草叉,前面還跑着幾只壯碩的獵狗。這群人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魏昭抽回手,站到了公良至前面。公良至搭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沖出去。
先跑來的是狗,這些唾沫橫飛的畜生剛要撲上來,就被一道無形之牆擋開了。四條狗撲上來,被甩出去,再撲,再摔,圍着他們兩人團團亂轉。那群人跑到了跟前,看這場景又不敢上前,為首的人看着公良至身上的道袍,遲疑地叫道:“仙長?”
“貧道乃修真者,修為淺薄,不敢稱‘仙’。”公良至答道。
聽了這話,那群村人收起了兇神惡煞的表情,一個個面面相觑。
昆華大地仙道盛行,附庸風雅的讀書人與商人也喜歡穿着道袍,有錢人也會買些凡人能用的符箓防身。公良至并不像尋常仙長一樣盛氣淩人,穿的道袍又普普通通,村民們一時吃不準他是個什麽來路。
半晌,他們終于推搡出個交涉人來。
“道長,”那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是王家村的人,你們剛才毀了我們的碑,我們還當有賊人來襲,這才跑出來了。”
“實在抱歉。”公良至溫聲道,“貧道這位徒兒太過魯莽,不慎毀壞了貴村財物。要如何才能補償?貧道一定盡我所能,賠償貴村。”
那人頓了頓,似乎沒想到公良至這麽好說話。他回頭看了看其他村民,說:“請道長和這位兄弟跟我們回村,村長知道要怎麽補。”
“如此甚好。”公良至說,“煩請諸位給我等帶路。”
最後一點太陽落下了山,茫茫荒山中,只剩下了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