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一個皇後
太後穩坐在圈木交椅上,面色雖還泛着一抹蒼白,精神卻好了不少。
她手中捧着一碗熱茶,用眼角斜睨了一眼正在泡茶的林瑟瑟:“你煎茶的手藝倒是不錯。”
林瑟瑟抿唇一笑:“母後謬贊了。”
太後擡手用茶杯蓋撇了撇浮末,神色淡淡的呷了一口茶,她慢悠悠道:“你不要以為方才幫了哀家,哀家便會待你另眼相看。”
這話十分直白,語氣中帶着對林瑟瑟不加掩飾的厭惡。
嬴非非扯了一把太後的衣袖:“母後,你不要這樣對皇嫂說話,皇嫂是好人。”
太後輕笑一聲。
好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清清白白的做個好人?
幾曾何時,她也像是嬴非非一般,天真又單純,整日做着行俠仗義的俠客夢,以為這世間非黑即白,以為人性非惡即善。
可後來又怎麽樣呢?
她被鎖在深宮之中,成為一只為了家族利益而被犧牲的籠中鳥。
她試圖去拯救那些她一樣墜入深淵的女人們,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辟出一絲微弱的光明。
但最後,她卻孤身陷入沼澤之中,連掙紮也不曾留下過痕跡,很快便被泥潭所淹沒。
太後嘆了一口氣,冰冷的手掌拍了拍嬴非非的腦袋,卻未再繼續說林瑟瑟什麽。
而林瑟瑟也并不在意太後說她什麽,她今日出手相助,并不是想要讓太後欠她人情,她只是有些看不過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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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上皇不顧她們這些小輩在場,擡手就往太後臉上甩巴掌的行為來看,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又或者可以說,他在私底下對太後做過比甩巴掌更過分的事情。
所以他的動作才那樣行雲流水,仿佛曾經做過千百次的模樣。
家暴只有零次無數次,可悲的是,這裏的女人并沒有自己能自由選擇命運的權利。
而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的太後,在她面對這種家暴時,卻也只能選擇默默承受,甚至連反抗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畢竟太後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她的身後還有錯綜複雜的家族朝堂關系。
林瑟瑟但笑不語,也不為自己辯駁什麽。
她眉眼安靜,手執茶夾,輕輕翻動着茶餅。
火盆裏的紅蘿炭燒的正旺,空氣中時不時的傳來‘噼啪’的聲響,窗格外飄着零星的雪花,她們圍坐在貴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杯氤氲的熱茶。
這是太後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近距離與皇後相處。
往日的皇後,表面上看着賢淑恬靜,實則是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陰險小人。
而太後最是讨厭這種兩面派的人,在皇後的映襯下,性格直爽的純嫔就顯得十分讨喜。
如今的皇後,像是改頭換面了一樣。
并沒有刻意趁機讨好她,也沒有因為剛剛幫了她便自以為是。
太後看着林瑟瑟那寵辱不驚的模樣,雖然嘴上依舊态度冷硬,心底卻是止不住的對她生出了兩分喜愛之情。
在下朝之後,皇帝便帶着奏折趕來了坤寧宮裏。
他看到太後正在與林瑟瑟心平氣的說笑,心底微微有些訝異。
要說這後宮之中,有誰比他更厭煩皇後,那便要數太後了。
甚至因為不想見皇後,太後直接對外稱病,免去了衆妃嫔到慈寧宮請安的禮節。
莫非今日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這溫馨睦的氛圍,真的不是他眼花了嗎?
太後看見皇帝的身影,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道:“皇上來的正好,快來嘗嘗皇後煎茶的手藝如何。”
皇帝揉了揉眉骨,邁着大步朝裏走去。
他平日很喜歡喝茶,但宮裏的人煎煮的茶,前調平淡,後味苦澀,很難喝到一口味醇甘爽的好茶。
他自己倒也是會煎茶,可想要煎煮出一碗好茶湯,是件十分耗時的事情,他大多時候公務繁忙,自然也沒有機會坐下來親自煎茶。
前些日子在南山時,他倒是在司徒聲的營帳中,喝到過又醇又香的好茶,但那泡茶的宮婢,自打南山那日一別後,便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他命人尋了許久都沒找到。
他尋摸着,那宮婢約莫是被司徒聲給殺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無跡可尋。
皇帝走到貴妃榻旁,指關節叩住太後送來的茶杯,這茶湯色澤清澈透亮,鼻間萦繞着清淡的茶香,只是看上一眼,便已經知曉這是一杯好茶。
他抿了一小口茶湯,滋味濃郁醇香,茶水在齒間打了個轉兒,入喉過後回味平微甘。
皇帝挑了挑眉,眸色略顯疑惑。
這茶的味道怎麽喝起來那麽熟悉?
就好像……曾經在何處喝過似的?
皇帝坐在貴妃榻上,将茶杯放回矮幾上:“你之前給朕泡過茶?”
林瑟瑟正要說沒有,話到了嘴邊,卻突然想起了什麽,手中的動作微微一僵。
在南山的時候,她為了能見司徒聲一面,換上杏芽的衣裙,被當做宮婢安排進了司徒聲的營帳裏。
好巧不巧的,她還沒剛進營帳多久,皇帝就正好來了。
當時玉姬叫她過去幫忙碾碎茶餅,她為了躲皇帝,便順手将茶煮了出來。
她泡茶的手藝是文昌帝君學的,文昌帝君最喜歡在杏花樹下煮雪烹茶,她也是耳濡目染,看他烹茶的次數多了,自然而然就學會了。
因為她自己本身是不怎麽愛喝茶的,是以她只學會了文昌帝君泡茶的手法,這兩次泡茶也就是依葫蘆畫瓢。
誰知道皇帝只喝過那一次,竟然還喝出來熟悉的感覺了。
林瑟瑟面上保持着微笑:“皇上說笑了,您整日操勞國事,怎麽會有空來坤寧宮,喝臣妾泡的茶水?”
她這話說的很有技巧,先拍了皇帝的馬屁,給他戴上一頂‘勤政愛國’的高帽子,然後再不經意的提醒他一下,往日他從未來過坤寧宮裏,又怎麽會喝過她泡的茶水。
這樣便可以令他回憶起,他當初用‘朕奏折還未批完’‘朕頭風又犯了’這種毫無誠意的借口敷衍原主時的态度。
進而不動聲色的勾起皇帝的愧疚之心,将皇帝放在‘茶水口感熟悉’的重心,轉移到他往日是如何對待原主之上。
不得不說,林瑟瑟還是挺會拿捏皇帝的內心活動的。
在她說出這話後,皇帝果然不再糾結這茶水的口感熟不熟悉,而是用一種慚愧中夾雜憐愛着的複雜眼神看向了她:“往後朕會常來坤寧宮陪你。”
林瑟瑟端起賢淑大方的笑容:“皇上前朝公事繁忙,自是不能被後宮瑣事絆住腳。臣妾以為,皇上該以大局為重,往後的日子還長,不急在這一時。”
她說這話時,眸光十分真誠,仿佛是真的不希望皇帝被她牽絆住的模樣。
太後聽聞此話,不禁對她有些刮目相看。
原本聽她說起皇帝往日沒空去坤寧宮,太後還以為她又要像以往一般故技重施,搞些欲擒故縱的小把戲。
太後對她剛剛生出的喜愛,正要被破壞殆盡,卻又聽她如此誠懇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忍不住想要贊賞她一句:“這才是六宮之主該有的模樣。”
林瑟瑟不欲在這種話題上多做停留,她迅速的轉移開話題:“皇上可用過午膳了?”
看皇帝還穿着朝服,應該是下了朝便來坤寧宮了。
平日早朝都是午時之前就會結束,而今日皇帝卻遲了許久,看起來約莫是被什麽事絆住了腳。
皇帝搖了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眉頭緊緊的皺到一起:“前段時間,京城裏湧入了一批流民,本不是什麽大事,誰料那流民中有人染了天花,這一傳十、十傳百,卻是鬧起了瘟疫。”
聽他提起瘟疫,林瑟瑟雙眸微微失神。
原文中也是有提到過這場瘟疫的,天花在此地就是治不好的絕症,而且這東西傳染性極強,不過短短數十日,京城內已是死傷無數,屍骨成堆。
皇帝也不知是聽了誰的慫恿,竟從染上天花的死人身上,扒下來了發臭沾血的粗布衣衫,與司徒聲的換洗衣物摻在一起清洗。
為了确保他能被傳染上天花,皇帝又讓人在他的寝殿之內,放上了天花患者觸碰過的物件擺設。
沒過幾日,司徒聲便被傳染上了天花,高燒不退,畏寒嘔吐,而後手臂臉部漸漸布滿紅疹。
在他染病之時,皇帝趁機削弱他在前朝的勢力,并以隔離為名,将他囚在素有鬧鬼之稱的景陽宮內。
他在痛苦煎熬中度過了五日,這期間皇帝斷絕了他的食物水,每日只差人送去一碗泔水,像是在故意折磨他一般。
但他命硬,到鬼門關裏掙紮了一遭,又奇跡般的活了過來。
只是痊愈後,天花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那些像是疤痕一樣的麻子,令他徹底毀了容。
想到這裏,林瑟瑟望向皇帝的眼眸中,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厭惡。
就因為皇帝頂着男主光環,所以不管他如何動用這些下作的手段去害人,也沒有人會置喙他分毫,反而還會有人誇贊他懂得韬光養晦,厚積薄發。
誰讓司徒聲對皇帝來說,是一個擋路的絆腳石,是阻止男女主撒花團圓的大反派。
可司徒聲又做錯了什麽?
他曾是天之驕子,少年将軍,他曾在戰場保家衛國,為晉國子民抛灑熱血,但他都得到了些什麽?
父親被扣上謀逆之名,而後家破人亡,滿門慘死。
若不是被逼無奈,哪個男人會為了換取權傾朝野的地位,願意入宮去勢,承受這樣非人的折磨?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皇帝純嫔坎坷不平的愛情線,又有誰會注意到司徒聲飽受折磨的那些日日夜夜?
林瑟瑟垂下眼眸,嘴角強撐着的笑容,卻是再也僞裝不下去了。
皇帝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對勁,只是自顧自的念着:“都是一群酒囊飯袋,當初那些流民進城之時,便該将他們攔在城外……”
不知唠叨了多久,他才緩緩舒展開眉頭,擡手将那茶杯裏的茶水飲盡。
對于林瑟瑟不開口也不插嘴的态度,皇帝很是滿意。
他也只是想發發牢騷而已,若她在一旁指點江山,又或者附他的話責罵那些大臣官員,他便會覺得她是在暗指他這個皇帝無用。
許是發洩出來不快,他的心情便愉悅了不少,方才還不覺得肚子餓,此時腹中卻是多多少少有些饑餓感了。
皇帝命人在坤寧宮傳來午膳,幾人一并用膳,有嬴非非在一旁插科打诨,這一頓飯下來,倒是也沒有冷過場。
只是林瑟瑟略顯心不在焉,面前的飯菜幾乎就沒動過。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太後命人去慈寧宮看了看,在知道太上皇已經離去之後,便在嬴非非的陪同下,回了慈寧宮裏。
太後雖然嘴上說着不會感謝林瑟瑟,卻還是在臨走之前,特意叮囑皇帝這幾日多陪陪林瑟瑟。
這深宮便是母憑子貴,若是她能肚子争氣些,懷上了皇帝的骨肉,往後就算失去了九千歲的依仗帝王的寵愛,也依舊可以在皇宮有一席立足之地。
皇帝坐在榻上批閱着奏折,而林瑟瑟則在一旁磨墨。
她低垂着眼眸,對着硯臺微微失神。
就在皇帝放下最後一本奏折時,緊閉的坤寧宮殿門傳來‘吱呀’一聲輕響,她下意識的擡眸望去,便看到了一抹紅色衣角。
是司徒聲來了。
他身着朱紅色平繡蟒袍,手裏拿着一柄金銅色玉石嘴煙杆,那杆身上吊着的紅綢旱煙袋,随着他散漫的步伐而左右搖晃。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身紅裙的阿蠻。
兩人都着紅衣,一高一矮,郎才女貌,瞧着好不般配。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他,直至墨條從指尖墜落,硯臺裏的墨水向外迸濺而出,她才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
她慌亂的埋下腦袋,貝齒死死咬住唇瓣,掩住了微微泛紅的眼圈,也不知怎地,突然就生出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就像是小三遇到了正室,往日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以及那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都被一同明晃晃的撕扯開來。
是了,阿蠻才是他的天命之女。
明明在溫室中該幫他的,應該是阿蠻才對,而她昨日最該做的,便是幫阿蠻松綁。
但是她沒有。
她自私又無恥,甚至趕在阿蠻之前,對她心中不可亵渎的神明下了手。
皇帝見她垂首不語,望着被濺上墨點子的衣袖,有些不悅的皺起眉頭:“怎麽這樣不小心?”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訓斥,卻讓她的臉頰更加燒紅起來。
司徒聲掀起眼皮,擡眸瞥了一眼快要把腦袋紮進地面的林瑟瑟,漆黑的眸色沉了沉:“這種粗活,往後不要再做了。”
皇帝被他這話驚得膛目結舌。
怎麽什麽話從他嘴裏出來,就令人聽着如此不爽。
什麽叫粗活?
磨墨怎麽就成粗活了?
後宮裏多少嫔妃搶着為他磨墨,他讓皇後為他磨墨是在恩寵她。
明明是她手滑濺了他一手臂的墨水,怎麽到了司徒聲的嘴裏,就成了他的不是?
皇帝臉色鐵黑,正想說些什麽,司徒聲卻在他之前開了口:“太上皇命我來此為你們入畫,皇上還是手腳麻利些,我沒那麽多閑工夫在這裏等着。”
他的語氣中帶着些不耐煩,話語間也是毫不遮掩自己對皇帝的不敬。
皇帝氣的手腳直發抖。
自古以來帝後入畫便是十分嚴謹莊重之事,要提前沐浴焚香,換上帝後的吉服,再挑選一個良辰吉日,由畫師為帝後兩人入畫,而後将畫像挂入贏家祠堂。
聽司徒聲這随随便便的口氣,仿佛帝後入畫就如同吃一頓午膳一樣簡單随意。
他想要發怒,可這祖宗是太上皇給他送來的,他就算心有不滿也只能忍着。
皇帝讓太監取來了帝後吉服,他也不避諱司徒聲在場,對着林瑟瑟吩咐道:“過來侍候朕更衣。”
林瑟瑟心裏亂糟糟的,她一點都不想搭理皇帝,可皇帝既然提出讓她上去侍候,她也不能當衆忤逆他。
她走到皇帝身邊,将蔥蔥指尖抵在他腰間的大帶上,正要擡手去解大帶,卻被身後的一只大掌給用力撥開。
林瑟瑟神色一怔,便見那朱紅色的身影擠到了她的身前,嗓音冷淡道:“我幫你更衣。”
皇帝:“……”
這是司徒聲第一次幫別人更衣,但從那被撕成兩半的大帶,以及被扯裂的衣袖來看,這過程實在不算怎麽愉快。
林瑟瑟約莫是看出來了,他晚上似乎是有什麽約會,所以現在才這麽着急,連等她給皇帝更衣都等不及,甚至将皇帝的衣袍撕成那個鬼樣子。
是什麽樣子的約會,能讓他這樣重視?
林瑟瑟擡起的眸光,不經意間落到阿蠻身上。
阿蠻的肌膚雪白,眉間貼着淡紅色的花钿,唇瓣泛着盈盈光澤,鬓間的步搖左右搖曳,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是他阿蠻的約會嗎?
所以才這樣急切?
林瑟瑟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她從太監手中接過吉服,快步走入內殿,手慌腳亂的換上了吉服。
若是他着急走,那她也不能耽誤了他才是。
待林瑟瑟換好吉服,便與皇帝并排坐了下去。
司徒聲就坐在他們兩人的正對面,也不知怎地,他看着她身上大紅色的吉服,怎麽看都覺得那樣刺眼。
這像是血一樣的顏色,一點都不适合她。
反倒是她平日總愛穿的綠裙,讓人瞧着順眼一些。
他用毛筆蘸了些墨水,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很快便在畫紙上勾勒出了她的容顏。
在他畫到皇帝時,一擡眼便瞥見皇帝朝她伸過手去,用那只鹹豬蹄子,握住了她的纖纖玉指。
他叩住筆杆的指尖,不自知的向裏收緊,直到指腹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了淡淡的白色,他才後知後覺的緩過神來。
一滴濃墨沿着筆尖墜落,正好掉在了畫紙上,墨水迅速在紙上浸開,一下便毀掉了他剛剛勾好輪廓的畫像。
他有些煩躁的将紙張揉成一團,随手扔在了腳下,又拿起毛筆重新起稿畫了一張。
他集中不了精神,每一次擡頭都能看到那只豬蹄子,這令他感到十分不快。
反正司徒聲知道皇帝長什麽模樣,索性也不再擡頭,只是按照自己的記憶,将坐在林瑟瑟身側的皇帝給勾畫了出來。
這期間他一直在走神,頻繁到連阿蠻也察覺出了不對勁。
她走上前去,正想要提醒他一下,一低頭看到桌子上的畫像,驀地一下呆愣了起來。
畫像上的兩人,的确是身穿吉服的帝後兩人,只是坐在林瑟瑟身旁的那人,畫的不是皇帝的面容,卻是司徒聲自己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