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蒹葭
、走的時候長安也無非剛淅瀝了幾場春雨，再推門而出，便是鵝雪遍地。
花卿揉了揉略微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個哈欠，自覺他這一壇子酒灌下去，便錯過了許多似的。
蝶周樓依舊，歌聲依舊。荒唐依舊，故人依舊。
得虧了幽葉是個涵養極其高的人，花卿曾在歸冥那裏借了上好的筆墨宣紙廢話了一大堆，也沒有甚麽太好的說辭，只是但求他全完別弄來一壇子還浮着白骨渣渣的藥水讓他喝了，能是甚麽藥丸之類比如看到并不會聯想到他是拿甚麽制成的最好，還有……他最最最頭疼的釀酒之事。
花卿覺得，自己這個酒桶，歸冥那個茶桶，真是太委屈幽葉了。
咂咂嘴，還是默默在心裏給幽葉豎了個大拇指。
雖然夜鴉捎來的是一顆淡粉色的小藥丸，還散發着淡淡桂花香，都讓他簡直疑怪是不是他那些個姑娘房間裏常備的那些個東西。外帶一張印滿了酒漬又畫上了王八的紙。
花卿撓着腦袋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怎麽一回事，便不自覺的出聲笑了起來。
他曾以為，他服下那東西之後，會很難過，至少要經歷一場不亞于那八百年幽暗洞穴裏的疼痛。
他還曾以為，他自己服下那東西之後，會很難過，至少要掉兩顆淚，才能洗滌幹淨他那顆受傷的小心靈和那終于得以逃脫桎梏的身心。
可他沒有，他只是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似的，當然了，這一覺于凡人來說是有點長，小半年的時間而已，于他來說，只是很短很短的一個片刻。
但他也莫名的生出種恍惚之感來。
心想着，原來就這麽簡單，自己和她就再無瓜葛了。
他本來也是懷疑這個法子的，直到去找玉涅金要那瓶子血的時候，她詫異：「你想解掉雙生咒？是你不打算活了，還是打算活的更輕松一些？」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花卿推開窗子，對着漫天大雪，忽而高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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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音是低沉的，輕緩的，若抛開了那一層常年僞裝其上的浮誇，便真個似是從忘川那頭，黃泉彼岸，慢悠悠淌過來，三分惹心頭。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花卿略微清了下嗓子，頓覺這麽哀愁的跟個怨婦似的調子實在不應該在這白闊天地裏出現，輕輕撮起嘴來吹了個呼哨，找着點屬于自己的範兒。
只不過還沒高興起來，便聽到底下傳來一聲驚呼：「臭狐貍，你腰帶能系低點不？大冬天的光着腿很爽啊？」
「你娘的。」
花卿悠悠然罵了一句，老子真是，系高點被你罵，系低點也被你罵。
一個翻身從窗邊躍下，花卿赤腳在雪地裏踩了幾步，覺着這小半年一醒，這姑娘長高了些，也……被迫長大了些。
「好啦，你醒了那我便和大哥告辭啦，若不是師尊最後交代我一定要照顧好你，我真是懶得管你死活。」
花卿半眯起眼仰頭望了天空半晌，默默伸出一只手來，像個瞎子似的憑空摸了摸，摸到了琰童的頭頂，狠狠揉了幾下，将她一頭秀發差不多全揉散了，仍舊高揚着脖子不低頭看她道：「成，那滾吧，有空來我這兒玩。」
「哎呦！」花卿捂着一個很尴尬的位置連連退了三步，咬牙切齒道，「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琰童也惡狠狠瞪他一眼，一面反手拔劍一道劍氣猛的削去了一旁剛出房門打算看熱鬧的琰漓大腿旁側，冷聲道：「你！以後要是敢來這種地方，姑奶奶把你下面那玩意炖了喂狗！」
於是白衣仙者很尴尬的紅了一張臉，把劍默默的豎起在自己身前，外帶略微哀怨的看了下花卿，擺明一幅「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糟糕表情。
琰漓這小半年真是比大家閨秀都大家閨秀，幾乎天天呆在房間裏凝神靜坐，不敢出門。
一出門就會被一群穿衣服極其傷風敗俗的姑娘給圍住，勸酒的，請吃飯的，簡直恨不得黏他身上扒不下來了。
雖然他現在還不記得到底為甚麽下了山，為甚麽又不能回去，為甚麽會認識花卿，甚至要呆在這種奇奇怪怪的地方等他醒來，這都不重要了。
因為，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提了劍狠狠沖自己心窩子捅了一下，他還來不及驚詫，就見她惡狠狠道：「你是個王八麽一直縮殼裏？姑奶奶我問你，我若是有一天死了，你會不會陪我死？」
「會。」
「我若是有一天嫁給他人，你會不會傷心？」
「比如……」
「沒個屁比如，就算不是花卿，我嫁給一個比你要好過一萬倍的人，你會不會傷心？」
血還在從那個劍尖上往外流着，琰漓只覺嘴皮子有千斤重，半晌才道：「當然會，你是我一手帶大的……」
「那我若說，我想要你這顆真心呢？我只想要你這顆心，你給是不給？」
「甚麽……？」
「以後聽我的，跟着我，乖乖的，嗯？別去問過往，別去問緣由。你只是我一個人的琰漓，我一個人的大哥，天下蒼生與你無關，地下邪魔與你無仇。你以後，只為我一個人活着，好不好？」
「……可，可……」
「你不願意？」
我願意的不得了。
我甚至從一開始就存了私心，想把你慣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只有我能受得了你，你便也只能跟了我。
可如今，竟不敢相信，那些在夢裏都不敢夢太久的事情，竟然成真了。
琰漓幾乎是失神一般的往前移了一下，倒吓着琰童撤劍。
琰漓輕輕笑了，是疼的，會疼。
於是，他便真乖乖的跟個小媳婦似的，甚麽都不多嘴問，甚麽也不多心去管。
每天早上醒了就施個術法繞過那群狐妖去城東溜達到城西看看有沒有甚麽好吃的包子，好喝的稀飯，每天每天，都是為了那一個人忙活的。
他就覺得，無比輕松，真的。
天塌了有地去接應着。
佛不渡人了那便由魔去普度衆生吧。
那麽多閑事，他管不了。
他也曾以為，他們會被千夫所指，萬人所罵。
他總以為，他這份私情，不能害了琰童。
可他現在，莫名甚麽都不怕了。
他這把劍仍舊可以匡扶天下正義，但同時也可以為了身邊的女子而出鞘。
他曾以為，這兩者之間，會有沖突。
但他現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才會決定一切。
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這世上其實有一種人，他們既想保護天下蒼生為己任，又不想被過多的世俗糾纏，於是隐于天南地北的水海山色之間，必要時，他們也可以舍身而出。
琰童氣勢洶洶的又蹬了琰漓一眼：「幹杵着幹嘛，這家夥醒了我們還不快走？還是你喜歡上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了？」
說到最後淡金色的眼瞳已經危險的眯成一線了。
琰漓驚慌的跑到裏間拿出一個提前幾個月就收拾好的包裹，那架勢，你前腳說走我便能甚麽東西不落的跟在你身後安排了妥當。
「哼。這還差不多。」琰童嘟囔了一句。
花卿也不裝嬌弱了，頓時覺得，這丫頭實在太生猛了。
眼看着那一白一黃要走出院落了，花卿忽然想到甚麽似的，燦然一笑，眼底似乎能蹿出燦開十裏桃花的暖意：「漓兄，別皺眉。」
琰漓一愣，他覺得，他好像很久遠很久遠之前就聽過別人這麽對他說似的。
回頭淡淡沖花卿笑了一笑，爾後快步跟上前面幾乎已經兩三步一蹦兔子一樣遠去了的琰童。
花卿盯着他們最終終于并肩遠去的身影許久，盯到眼睛發澀，喉間發痛，這才慢慢，慢慢的從袖袍裏掏出一個胭脂盒子來。
那裏面的紫，終于淡到有了些記憶中的模糊樣子。
輕輕對着太陽擺弄了許久那上面冰裂的紋路，花卿輕輕的笑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