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夜色濃重，初雨小歇。
隐約中可聞前庭歌姬飄渺輕唱，光聽着咬字珠玑婉轉，又和着琵琶輕攏慢撚，便能想象得出這是怎樣一個美麗的可人兒。
可桃苓眼下根本沒有賞曲的心思，燭蠟剪了幾次，日頭落升了幾回——自家樓主也失蹤了幾天。
雖說這不着調的樓主經常性失蹤，可沒有像這次這樣不交代一聲就跑沒影了的。
更何況，夜鴉又來傳消息了。
「荜撥。」
燭光又掙紮着躍動了幾下，終于被吹來的這陣挾了細密雨絲的夜風給撲滅了。
長安的雨雖比不得江南梅雨般連綿不斷，但時停時下的陣陣輪換也總歸是讓人心煩的，尤其是有心事的人，活像是要在本就層層纏繞的心上再加點連綿不絕的猶豫似的。
懶得再将蠟燭點燃，借着被雨洗過後更加明亮的月光，随手扣了幾顆剛才落到了墨玉桌面上的小燭淚到手心把玩，過了會又覺無聊，桃苓随手抓了件繡花的淡紫小襖披上，雙手墊在尖尖的下巴上，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去了。
「撲哧。」
花卿低低咒罵了一聲，這才慢慢從地上坐起來。
當初到底是為了甚麽才想着把這樓臺再擴一圈呢，這下可好，房檐只能遮了這臺子一半，下個小破毛毛斜雨，那可真是遭了秧，濕膩的不得了。
桃苓也睜開了一只眼，看見自家樓主正以一種十分不雅觀的姿勢叉着兩腿坐在地上，想必是剛才爬栅欄時又摔跤了吧——取笑聲還未來得及出口，一個剛勾起的弧度就凝在嘴角旁。
乍一看去，花卿那本就白皙的膚色在冷月下更顯白膩，桃苓一開始以為自家樓主披了一件素白的袍子，上面刺繡着點點詭紅小花，她記得樓主确實是有這麽一件袍子的，她還曾問過樓主：
「這上面是甚麽花？開的這麽豔麗，可卻比彼岸花都詭異。」
「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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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甚麽？我怎麽沒聽過？」
「哈，有所愛而分開的人，閑着無事摘着花瓣數着相分離的日子，摘啊摘啊，甚麽花的花瓣都摘，可你說，這百千之中的花，指不定哪一朵就是有着靈性呢，被揪疼了，死活不肯落下來而分離枝梗的，可到底也被揪下來了，就疼哭了、委屈哭了呗，它們的眼淚和着那些掉下來的花瓣，便撚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紅條，似燭淚，卻是花冢，那便是離花了。」
自家樓主說這些的時候，聲音都很輕，卻不虛，但偏生教人覺得，那嗓音似乎是隔了一條忘川般流淌過來的，三分惹心頭。
可眼下，這卻絕對不是那件袍子。
她聞到了一股子濃厚的血腥味。
她看到了近乎全身裸着的樓主只在腰間系了件明黃的衣裳大體遮了下尴尬部位——雖說自家樓主或許本身并沒這個自覺。
花卿穿衣服向來只穿一件袍子的，大多淡粉或白，其上刺繡點點詭紅的離花或者袖袍處縫上大朵大朵的合歡，在腰間随意系一條腰帶，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能把大半個如白玉般的胸膛都露在外面，修長且結實有力的大腿也大部分露在外，并且從未對此感到羞愧，大有一副「老子是開青樓的，老子更應該是這副放浪的德行。」
可更要命的卻是樓主的那張臉，他不是狐族，卻是比狐族高貴妖孽上不知幾許的上古獸族——但是，至于那麽厲害的上古獸族為甚麽經常會搞得一身傷回來，這也是讓桃苓百思不得其解的。
自家樓主的解釋卻很簡單：「不小心喝多了醉過去啦，沒感覺到別人在抽我。反正他們又不能真打死我，畢竟歸冥還活着不是，呵呵呵……」
桃苓搖搖頭，無奈的從地上摻起他來，卻被花卿反手推開：「去去，老子剛才是沒留意栅欄濕滑才摔跤的，這會兒酒早醒了，我能走，能……」
花卿索性在地下坐好，無奈的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沉聲發問：「我是月錢少發給你了？這般幫我省着樓裏的燈油？還是蝶周樓快被我敗光了，連盞燈都點不起？」
桃苓無奈的搬開剛才攔了花卿一跤的紅木雕花小凳，快手快腳的走到床邊，摸黑找到暗格，拿出上好的魔血藥膏來，又趕緊去一旁打濕了小帕子，快步走回花卿身旁，一邊替他清洗着傷口，一邊快速的上着藥。
「怎的不說話？」
花卿那雙魅惑的墨瞳在暗夜中似是能吸幹淨最後一丁點月華似的靈動。
「這般不愛惜自己身子的，樓主，您真是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瞧瞧，這點小傷便心疼了？」花卿猛然起身，獨屬于男子的魁梧身形便占了極大優勢，笑着拉過桃苓，一把将她撲在了床上，只是還未待動作，一縷白煙便從懷中溜了出去，花卿也不在意，随手抱住身下繡縫了大朵大朵合歡花的錦被，就勢往裏一滾。
桃苓手拿着半盒藥膏無奈的站在床邊揪住錦被的另一角，阻止他再次往裏更深入的滾進：「樓主，您就算不為自己身上的傷着想，也好歹想想這蹭了滿滿血跡的床單被褥是誰洗的……」
「看吧看吧，我便說定是短你工錢了，連碰一下都不肯給的，這回連給我洗洗被單床褥的也委屈着你了，更別提我還想着你上次的五彩釀、還想吃城東頭的鹽酥雞……」
喋喋不休還未開始，點點綠色鬼火便在床邊燃了起來，花卿結實白皙的大腿上是同肩背胸膛上一樣的異常血肉淋漓的傷口，鞭傷。
短促的驚呼從女子口中發出，花卿随手滅了她的火術，低聲道：「叫你別看，偏看，唐突佳人這種事我是最不願做的，你卻次次逼着我做這等壞……」
「樓主！」
「行行行，我不鬧了便是。」
突然靜谧下來的夜似乎連風都變得格外輕柔了。
「樓主，夜鴉帶來消息了……」
「嗯，我知道了。」
收了玩鬧的心思和滿嘴的喋喋不休，花卿老老實實的趴在錦被上等着桃苓上藥。
可他的嘴角卻不停的往上挑着，似乎要挑到天外去了。
他是真高興，真的。
不單單為歸冥這次傳來的消息，更是因為四天前尋得了凡間一處好酒窖，一不小心就醉了一宿，想了想身上沒甚麽值錢的，雖說有塊玉佩，可那玉佩卻給不得旁人，因此花卿花大爺便抱了最後一壇子酒，打算快點回樓裏一趟取點銀子抵做酒錢，畢竟随手幻化出銀子來坑凡人這種事他還是不屑于做的，但沒想到這酒後勁更足，沒走幾步遠便不小心醉倒了。這便罷了，卻偏逢昊劍閣的弟子下山辦事遇見了。
花卿撓了撓頭，他确實不太記得自己和昊劍閣的恩怨了，大抵梁子是幾百年前結下的吧……反正就算沒結下梁子，仙魔也是不兩立的，更何況自己又歸屬于上古魔族修羅一脈，更何況，修羅狐這名聲本就不好，人人得而誅之，又何須管你有無恩怨。
先是用囚鬼鎖從左肩膀打入又從右肩膀貫出，在兩條胳臂上各自繞了三匝又分別自身後從兩條腿上的膝蓋骨穿出，因此花卿轉醒時，自己就維持着這麽一個別扭的姿勢斜跪在囚室的角落。
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想發笑——這幫孫子多少還是長了點記性的，比如說，要扒光自己身上的衣服，可他們也忘記了一點事情，比如說，他們從沒搞清自己到底是從哪裏發出暗器的。
如墨的長發從前胸垂至冰涼的冰玉地板，花卿鮮有束發的時候，他看着锃光瓦亮的地板反光，不禁就在想，如果自己恰巧束了發，昊劍閣的這幫小孫子是不是還要麻煩的把自己束發簪子也好生檢查一遍有無藏暗器呢？
花卿百無聊賴的打了一口哈氣，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這些鞭痕，也有點小無語，自己這般好玉似的皮膚，這幫修仙人也真下得去手，難不成都修仙修傻了，清心寡道的都無欲無求啦？一個兩個不拉到樓裏逛一圈，怎知人生美妙？大好春光不可白費？
哦……
這下可算是想起來了，這梁子是如何結下的，樓裏的姑娘們是有一兩個吸了修仙人的精華……畢竟自家樓裏的可都不是凡人，一群修為不高的狐妖罷了，修仙之人的靈氣多多少少對低級的小妖物來說是不可言喻的誘惑。
可自己後來也處決那幾個姑娘了不是麽？又不是自己去指示的，真個是……
煩！
「孫道人，我說……你不會又有弟子死了吧？」花卿艱難的擡頭，還未來得及扭一扭脖子，一道鞭響聲便驚雷般從耳旁炸開，那還得虧他偏頭偏的快，「哇，你要不要這麽狠啊，好歹把臉轉過來再下手啊！」
「哼，你這妖孽真了不得，抽爛了三根鞭子才抽的醒你！」
花卿懶得辯解，若不是自動醒酒了，你便是三十根，我也不一定醒的過來。
「孫大爺，您倒是回頭看看我啊，你這麽不長眼的抽法，這還指不定抽哪兒去了呢。」這一句話不似平日的強調，暗湧了絲絲低沉沙啞，卻又偏含笑意如靜水擲石泛些許漣漪般往外擴送。
早有些定力不夠的年輕弟子想要回頭，被幾位昊劍閣的長老喝止住。
孫道人默誦了一遍清心咒，怒喝道：「這次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有甚麽把戲，如何發出暗器！你縱狐妖放情，吸取日月天地之華就算了，卻偏要勾引凡人，亦損修行人道行，豈不作孽、作惡、作颠！你等……」
「等等，等等。」花卿忍不住打斷孫道人即将開始的長篇大論，兩百年前就是這一套，兩百年後還是這套，便不能換個說辭麽？
「上次是我們昊劍閣大意才讓你逃走的，今次便用銷靈陣徹底讓你不能再作惡！禦勢，起陣！」
「再等等，古語有雲，食色性也，凡人過不去‘色’這一關，那便合該着是他們的劫數；你們修仙之人，若心術并非不正，心中并非不靜，又豈能輕易被我樓中姑娘們勾引去魂魄添做下酒菜？別甚麽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樓中姑娘衆多，其實有些我也是記不大清的，又怎能挨個問問他們——你們今天去吃修仙修道之人了麽？這不現實啊……」
暗地裏再次加強話語裏的魅惑之術，一兩個弟子身子大半個都扭過來了，眼睛卻死死的盯住地面，頭也不敢回過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花卿勾去了精魂，畢竟那可是連轉世都沒有的——上古的媚術，一出手便是生生世世的毀滅。
花卿也暗自無奈，其實他向來拿手的，不是上古媚術，而是暗器。他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上古魔獸族修羅一脈裏，最不會魅惑之術的修羅狐了。
眼看着陣勢一起，一會破陣更加麻煩，花卿也沒了繼續玩鬧下去的心思，仍舊魅惑沙啞的嗓音似乎混着不知名的流水聲溫柔淌來：「你不回頭，怎麽看得到我暗器從何發出？」
伴随着鐵鏈掙動之聲的響起，是這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囚室之內昊劍閣衆人接二連三的倒下。
花卿深吸一口氣，拽住左肩處冒出頭來的囚鬼鎖，狠命一拉，金屬與骨頭血肉摩擦的質感自雙膝滑過手臂如游蛇般從最開始的地方貫出。
森森白骨可見又怎樣，鮮血如注又怎樣，沒人看得到他那一雙墨瞳裏一瞬即逝的濃淡，伸手凝結術法與四處流血處，花卿無比騷氣的撩了下自己的長發，淡定的跨着昊劍閣衆人的身體走過——是的，是身體，不是屍體。
花卿花大爺覺得他自己簡直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了，想到自己好兄弟歸冥的難處，於是給昊劍閣衆人留了一條賤命，畢竟，自己如今這個地位，二話不說殺了這麽多仙人，會不會給仙家找到一個開戰的噱頭這就很難說，更何況，這群人本身也命不該死，自己何故去壞那麽多人的命盤呢，自己又不是墨岚那個臭丫頭，專喜做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兒，因此，一種「我善良我驕傲」的自豪感于他胸腔內油然而生。
於是花大爺踏着松閑的步子三兩步一跳躍的便輕而易舉跑出昊劍閣了，走在半山腰感受着涼飕飕的小風擦着身體而過才開始覺察出不對——嗯？好像走的太匆忙沒來得及穿衣服喔？不過昊劍閣那群臭道士的衣服也太死板了，恨不得把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包起來似的，不好看不好看，給他，他也不穿。更何況……
「我看到小蘑菇~我看到白雲彩~我看到樹上蟬~我看到……嗯？」
嗯……幻聽麽？
琰童停下腳步，似乎……有人在哭啊。
放到人間也不過二八年華的女子一手抓緊了身側發着淡黃光芒的佩劍，一面凝神傾聽着——确實有啊，極其微弱的哭聲！
映入眼瞳裏的便是一段如瀑長發，那女子靠着樹跪坐的，大半個身子都隐在細密的發絲裏，只隐約可見一個瘦削的側臉和挺拔的鼻子。
「你怎麽了？」琰童快步跑上前，這女子身上血腥味真重，莫不是……
花卿微微擡頭，一幅楚楚可憐的表情，一雙淚水漣漣的雙眼。
琰童恰巧擡頭與其對視，不由得便愣住了。
這絕對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一個人了！
可這個人、這個人怎麽莫名有些眼熟呢……在哪裏見過似的……
接着琰童便瞧見上一秒還楚楚可憐的人，嘴角慢慢翹起了，而他那雙并非純黑卻是墨色的眼睛也慢慢的彎了起來，似是能燦開十裏桃花呢……
之後身上一涼的感覺讓琰童恢複了一點神智，花卿畢竟是一個成年男子的魁梧體格，這嬌小女孩子的衣裳定是穿不下的，只好随手在腰部系上了，但最打動花卿的可不是能不能有衣裳蔽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是畜生，我做甚麽要穿衣服？」說的那叫一個理直氣壯理所應當，因此，花卿直接用個術法回到樓裏也是可以的，之所以故意在山路上磨蹭，是因為他一出昊劍閣便看到了山下那處靈探仙光。
一瞬，很短暫的一瞬，但還是讓眼尖的花卿抓了個正着。
琰童瘋狂的搖了搖頭，似乎還有一點點靈識在，卻仍舊好似被定在了原地一樣甚麽都做不了。「吶，沒瞧見大爺我光着身子麽？跟你借一套衣服穿。呀，這料子還不錯，雖然比我平日穿的差了些……」花卿也不避諱，只腰間松松垮垮系着她的明黃衣裳，繞着只剩純白裏衣的少女轉了三圈，半晌，薄唇貼近她耳畔，故意道「就你這身板，擄到我蝶周樓裏也就只配做個倒茶的丫鬟。所以你大可放心，哥哥我對你是沒有邪念的。」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便大聲一笑，擺了擺手大搖大擺的走掉。
這少女身上有靈探。
靈探只能由仙力高強的人印在受術者身上，跟蹤這個人的行蹤，除非施術者死亡，否則受術者無論身在何處，都能被施術者找到。
而剛才，花卿陡然看見那女孩子身上靈探的威力暴增了十倍不止。
是的，靈探的施術者快到了，而且還意識到受術者有危險。
如果能威脅到仙力高強的人，那最好不過——這樣就有辦法找到她了……日思夜想，六百三十二年來的執念，已然快把他逼瘋了。
可現在好了，已經越來越近了，不是嗎？
花卿喜滋滋的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好似完全沒感覺到那一頓毒打外加掙脫鎖鏈而帶來的疼痛。
「琰童？琰童你怎麽了啊？都怪哥哥來晚了……」琰漓一邊匆忙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妹妹披上，一邊努力想換回妹妹的意識，可她仍舊木着一雙淡黃如靈貓般的雙眼，直直望着花卿離去的方向。
那像是一場無邊無際的夢。
有滿園花香，淡紫蝶舞紛飛，身後還能拖曳出隐約的華光蹤跡。一個身着合歡花袍的男子站在萬花叢中，修長的眉斜飛入鬓，一雙墨瞳卻亮過天上辰星，碎桃般的光芒稀稀點點落在瞳子裏，有着挺拔的鼻子，和略顯涼薄的嘴唇，此時他的薄唇正彎成一個恰好的弧度，笑容清淺。
可是有甚麽開始重疊……模糊的面容重合在這人身上，柔化成相同的眉眼……該死……到底是甚麽……可記憶裏那不是一個男子該有的身體啊……
又是哪個女子在耳邊輕唱，歌聲悠悠揚揚踏過九重山谷萦繞而回，至此未休？
……
塵封的記憶再次翻湧，炎童終于調集回所有靈識
「哥……蝶周樓……」
掙紮許久才得以組成句而出口。
自此，一樁新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說……由于此文全文存稿的，于是一日三更。（健忘神馬的多擔待一些……（捂臉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