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還複來???“家有一女,皆不……
政事堂內,張公公于禦前呈上了李诏的桃木盒。
趙适還在與幾位朝臣議事,其中不乏參知政事李罄文、太學博士真德秀、三司鹽鐵、度支、戶部諸位長官、禮部尚書範紹鈞,以及工部尚書沈維等人。而太子與伴讀在一旁聽政。
聽張公公耳語幾句,趙适拿過木盒,似不經意地望了李罄文一眼,又擺手讓內侍退下。
在這幾位文臣面前,趙适雖為天子,時而覺處處掣肘。他素來仁心仁政,萬事以百姓為先。而今在疫病一事上,幾次決議皆受幾位阻攔,言其不可因小失大,顧此失彼。
而眼下這個桃木窄盒,送來的時機倒是來得分外巧妙。方還在為瘟後複農複工保民生之舉争論不下,欲拿出稅賦千分之五以資瓯江上下游除鼠淨水,卻又有人言這些老鼠不可趕盡殺絕,因其亦在田間捕食蟲害。而溫州幾地醫館人滿為患,貧賤之人無餘錢請醫食藥,太醫郎中又分身乏術,許多人只能眼睜睜于家中等死。是而朝堂不如撥款分發湯藥,每家每戶排查重病之人幾何。
争論不休,以至于他議事興致缺缺,本也想将人遣退。是而他當着衆人的面前,将這個木盒的頂蓋推移打開,只見裏頭放着一張信箋以及一塊裹着什麽物什的絲緞。
趙适一邊拿起,一遍笑着與李罄文道:“你家女伢兒送了個什麽過來?”他将之放在手心,層層打開包裹的絲緞,卻發現裏頭赫然躺着一支晶瑩如翠的玉釵,釵頭雕着一朵梅花。
李罄文看清是什麽之後,便收回了眼神。
趙适望着這一支釵卻輕笑出了聲來,臉色卻也算不上好看。李诏的那封疊好的信箋被趙适打開,他透着桌上的燭火,略看了幾眼,随即面色一轉,又将目光轉向了趙玠身上。
像是隐忍怒意,粗重且緩慢地喘出一口氣,又将此擱置在一邊:“此物還需給皇後看看。”
李罄文見之有怒,立刻上前領罪:“不知小女在信中寫了些什麽?惹得官家勃然一怒。”
“诏诏稱我一句姨夫,我便将她與其餘帝姬一般視為掌上明珠。”趙适呵笑一聲,“然她自甘蒙塵,回絕了明日選秀女一事,便是不識好歹,此為犯上。而她得病多時,身感重疾,仗勢勒令醫丞不予上禀,此為欺下。她将重責盡數攔下,可朕問你,你這做父親的,可也有欺君瞞報之罪?”
趙玠聞言略略詫異,又轉頭看了元望琛一眼。而卻見少年眉頭緊鎖,豎耳恭聽,唇線生白,未曾留意到他的目光一般。
“臣确實教女無方。”李罄文知李诏必定會攔下這一責,這是她的伎倆。叫官家借此機會悔了那一樁婚,叫幾人皆能稱心如意,又給了趙适一個臺階下,“臣亦深感罪責深重,于家事不顧,憂國民卻輕兒女,愧為人父。”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趙适舒了一口氣,又将方才衆位朝臣谏言歸還于他,道,“李愛卿以社稷為重,鞠躬盡瘁,朕看在眼裏。然不可顧此失彼。”
“臣知有錯,還請官家治罪。”李罄文此言大方,即便屈身,卻未見一絲憂怕,似是料到趙适眼下并不會拿他如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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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适又長籲了一口氣,望向政事堂的衆人,眼色不明地道:“諸位乃是朝中重臣,我本意并非指摘,為官而仕為朝廷,一片丹心赤忱可見。此事不再提,大家退下罷。”
待走出大殿,沈維滿臉憂愁,似是知其難,湊上來與李罄文私語:“家有一女,皆不能省心。”
李罄文笑笑,感嘆:“的确如是。”
而政事堂內的趙适卻雷霆不減,又将李诏那一張信箋重新打開,讀了一遍,丢給趙玠不悅道:“你可知李诏不願入宮?”
趙玠一臉莫名,搖頭道:“诏姐姐待人謙和有禮,與我并無不快。姑娘家的心思兒子不知。”
“你母親欲點她為太子妃,你心裏可有數?”
趙玠颔首道:“兒臣曉得。”腦中卻不知為何,又想起了翠竹苑裏的那只鴨子,想起了元望琛在這其中的角色。
元望琛還在殿外等着趙玠,卻見趙玠跨出門檻後一臉悻悻,揣着那個桃木窄盒又将信放回了盒中。
“太子殿下為何一臉頹然?”元望琛瞥了一眼他的面色。
“人家寧可出家清修,亦不願成妃為嫔。”趙玠愁眉不爽,擡眼看向少年,道:“望琛兄,你說這是我的錯麽?”
出家清修以避世?
一霎寂靜無聲,少年心中似弦遽爾斷裂。
他沒想過李诏竟出如此下策。
李诏真的一心向佛麽?元望琛如何也不會相信。此人日日喊着乏味,又怎能耐得住性子于深山老林中、于青燈古佛前安貧樂道地寂靜清修?
趙玠說完等了許久,卻未得元望琛回應。卻也不知他在思酌些什麽,于是與他在內殿外告辭道:“我去仁明殿了。”趙玠晃了晃手中木盒道:“父皇讓我把這玉釵與信都交給母後。這到底是個什麽釵子?”他又喃喃。
強戴頭釵,卻還複來,少年想。
元望琛終于提起心神,眼光又落在了這一個桃木窄盒之上片刻,對之似是同情地揶揄道:“還望太子殿下凱旋。”
是以,趙玠只得硬着頭皮奔赴仁明殿。
李罄文回府後并沒有如李诏所料的拿她開刀,反倒是他與章旋月有些不愉快。晚膳的時候誰皆沒提到此事,或是怕老夫人周氏擔心,然今日衆太醫登門,哪裏還能瞞得過她呢?
翠羽服侍着老夫人進屋,又令了章旋月與李罄文二人偕同陪着。姝媛又去照顧嬰兒李謝。
見李诏兀自被留下,李詢亦感到這氣氛的不同尋常,于是說什麽也要多與她待一會。李诏便只得去了自家弟弟的屋中。
“今天府上這麽熱鬧,沈家姐姐和夫子都來了。阿姊你下午太醫走後,關上門偷偷做什麽?說什麽話兒呢?”李詢跳上了床榻,拉着李诏也坐下來。
“小孩子不懂的。”
又得了李诏随意的應付,李詢頗為不滿地道:“我才不是小孩。”神色嚴肅,又撅起了嘴,生了悶氣。
倒是又從中看出了幾分自己的模樣,李诏心一軟,似乎是稍稍明白了一些李罄文在某些事情上不與她道的原因何在,想了想便與李詢說:“罷了,你遲早會知道的。”于是将他的雙手拉過來,放在身前擺好,“我既然與你說,那便把你當做大人。”
李詢點了點頭,一臉認真地道:“阿姊你說吧。”倒也一改平日胡攪蠻纏的态度。
“眼下發生了幾件事,”李诏呼出一口氣,“第一件嘛,是我得了一個不大好醫的毛病。也不知這惡疾怎麽就偏生是落在我身上,是我大意,亦或是這本就無孔不入。是以詢兒你也要分外小心。”
李詢聽得雲裏霧裏,卻豎起耳朵聽進了“小心”二字:“我瞧阿姊平日也馬虎,這段時日天冷也吃涼喝冷,不管不顧的,這病是不是自己作踐壞的?”
這聽得讓李诏有些啞口無言,她這段時日确實在為明日的元宵做個打算。本是想破罐子破摔地再當衆暈厥一次,便不得不把自身的病症在那時公之于衆。可如今她還未使出這苦肉計,她得病的消息卻就不胫而走。
她想不明白是經由誰人之口,然不管是誰,又是什麽用意,她也便借此機會冒一個險。而眼下還未得回饋,她也不知自己這伎倆是否被人看穿了。
回神過來,她又否決李詢這靈敏的猜測,道:“蓮嬸做的菜無論冷熱都可口,我可沒想這麽多。”李诏捏了捏李詢的臉,“然後,這第二件事,是我想着過些時日,就去寺裏清修。今日同官家提了請求。”
而李詢把她的手打掉,不解地擡頭,皺眉問道:“為何要去寺裏?阿姊如今也信佛了嗎?”
問得李诏頗有些心虛無奈。
李诏也不篤定自己算不算得上信徒,去寺裏多為投機取巧之舉。因怕那封退婚的信惹怒帝後,她還在為自己尋求一個躲避之處。
“你就當我是後怕。那日抽中了下下簽,說要切須急禱告神明。我這厄疾纏身,佛家也有說法,或是業障太重?寧可信其有,我也想稍稍緩一緩心情,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聽不懂阿姊你在說什麽。”李詢搖頭道:“但曉得你也是個膽小鬼罷了。那日還硬說簽文胡謅是假,現在卻又怕了。”
李诏聞言笑了笑,腦中卻是不得不回溯到某個雨夜雷鳴的時分,自說自話不承認膽子小的這一回事,她迫使自己從回憶的沼澤之中爬出來,與李詢道:“我的确不如你膽大。”
“沈二哥哥,哦不,夫子與我也一樣,擔心阿姊極了。”李詢撓了撓頭,“方才他在我屋裏,都放了我一馬,沒讓我交詩文。你能與沈家姐姐說,眼下也與我說,卻也沒與夫子說。是你與他交情不好麽?分明你三人總處在一塊的?還是說他比你們都大,本就玩不到一塊兒去?”
“你還操這個心?那我與你又差幾歲呢?”李诏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不是這個原因。我只覺得,不過也就一點事,有什麽好人人皆說一遍的。”
“行吧。”李詢似是不甘心這個回答,可也不糾結于此。
穿上靴子,李詢送李诏到了門口,又突然叫了她一聲。
“怎麽了?”李诏轉身。
李詢倏忽抱了抱李诏的腰,将腦袋頂在她腹上,悶悶地道:“我不管太醫說什麽病,阿姊,你可要好好的。”
一室月光潤澤靜谧,李诏心頭的寂寥似又被填充起來,盈盈滿滿。
她摸了摸他的頭,忽覺鼻酸,開口了半晌,終于道出了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