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樂令與秦弼一道出了陵陽殿大門,秦弼臉上才恢複了一絲活氣,淡淡說道:“我結丹出來,就聽到一個師侄說你回來了。本想去找你,又聽說你被師父叫去了,就去了陵陽殿見你。方才師父是在替你看傷嗎?難道你在外頭時傷了識海?”
樂令只搖了搖頭,默默跟着他往山下走去。順着山間石階往下走了一陣,樂令算着方位,卻發現他們倆走的就是去秦弼洞府那條路。他頓住腳步,微微擰了眉,對秦弼說道:“堂兄,朱陵真君和秦師叔都要我搬到問道峰,我還要去萬象殿問一問以後住在哪間洞府。”
秦弼對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已不複在陵陽殿中的死板:“我來之前便安排過了。自今日起,你便與我同住神霄崖,以後咱們兄弟也好互相照應。”
他如今比從前沉穩了不少,不像從前那樣驕傲之中帶着脆弱,只是外表冷淡疏離,內心卻沒有支持着那份傲岸的自信風骨。樂令不由得默嘆了一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到遠在蒿裏峰的池煦,又感慨起了人生遭際何其奇妙。
于是他也笑着打起了太極:“還未恭喜堂兄成了掌教嫡系。我雖說是借住在問道峰,畢竟身份有些尴尬,以後都要靠堂兄關照了。”
秦弼臉色似乎有些發紅,溫和地謙遜道:“什麽關照不關照,你我之間還用說這樣見外的話。何況我也不是什麽掌門嫡系,師祖即位時也說過,池師兄天姿卓越,性情淡泊沖謙,正是掌門的不二人選。他老人家只是代掌其責,待池師兄陽神有成,自然還是要還位于他的。”
待池師兄陽神有成……這個時間一推推出幾百年去,還不知池煦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就是真活到了,萬一到時候朱陵還是洞淵成了合道道君,華陽道君的話便不會再那麽有效,池煦也不可能與道君争執,只能自己退讓。這步虛一脈麽,這幾個人或者能勉強活下來,但……
以後的步虛一脈,就只能是從前的問道峰了。
秦弼見他沉默不語,生怕他誤會了自家師祖和師父的高風亮節,忙解釋道:“我這回雖是借了步虛峰的洞府閉關,卻絕無借師祖之勢,搬到步虛峰的意圖。師父與雲師丈也仍是坐守問道峰,如今雲師丈閉關,也是在陵陽殿下方的洞府……”
雲铮不是在陵陽殿裏閉關?
上回趁他移宮時用魔種幹擾,害他走火入魔時,因為時間緊迫,忘了看他身周情況。若是人不在陵陽殿,正好方便他去動動手腳……
樂令微微側過頭,露出一個純潔無比的笑容,拉住秦弼問道:“我與雲師叔也曾一同出使蓮華宗,這些年多蒙他照顧,回來也該拜見。就算他閉關了,我至少也該在門外行一禮。”
秦弼有些愕然,又有些感動。自己這個堂弟竟是這樣知恩圖報,不僅回山就去拜祭景虛真人、谒見他師祖、師父,就連毫無關系的雲铮也要盡足了禮數,真叫他佩服之餘也有些慚愧。他反省了一下自己在師父面前服侍的太少,帶着樂令便往山上走去。
那座山洞靈氣充盈,但是洞門緊閉,已化在山林草木之間,除了秦弼這樣本就知道洞府所在的人,根本就發現不了那座洞門開在哪裏。秦弼在前頭略略尋找了一陣,指着一片爬滿蔓藤和苔藓的峭壁說道:“喏,這裏便是雲師丈閉關的洞府,那幾條青藤後掩着一塊石頭,就是入府的機關。”
樂令小心記下了洞府位置,對那機關倒是不置可否。前些年在門內,他成日跟着徐元應學陣法,連守山大陣的布局都在他腦中,就是這問道峰上另有什麽布置,只消多費幾分心力也能解開。
本以為雲铮是在明性峰閉關,或者至不濟也要在陵陽殿,哪想到竟是在這種無人關注的地方。這真是……真是天賜良機,若不趁着這機會把雲铮祭煉完全,上哪裏再找這麽好的機會去!
他激動得幾乎壓不住唇角笑容,在秦弼頗有幾分敬意的目光中一躬到地。這一禮他行得全無掙紮,也不像在秦休面前那樣暗含恨意。他先謝雲铮選了這麽好的地方,也謝過秦休和洞淵真君沒将他弄到別處閉關,平白送了他一個大好的元神真人傀儡。
行罷了禮,他心底那點欣喜還未散去。雖然眉目唇角都不曾洩出笑意,卻別有一種熠熠容光從內裏透出,襯得他神色一時鮮活起來。秦弼從小和他在一起,卻極少見他這樣生動鮮明的神儀,在一旁看得移不開視線。
樂令很快壓下那腔喜悅之情,神色恢複平靜,回身請秦弼帶路。兩人目光相交,秦弼忽然又想到兩人從前在一起時,樂令總有種勉強順從他意思的感覺,心頭止不住有些黯然。
不過即便如此,要他就此放下心中情愫,把樂令只當作普通親人,他也……絕不甘心……
他一把抓住了樂令的左手,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慢慢說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咱們不要再在外面浪費時間,還是早些回洞府中,談談這些年你我各自遭際吧。”
他的手抓得及緊,仿佛是怕樂令抽回去一般。他也不敢回過頭去看樂令的神色,只是從樂令不徐不疾的腳步中覺出他心神平穩,至少是不讨厭被他這樣牽着手下山。
雖然說着該早些回府,秦弼也沒有跨劍飛行,而是一步步走下寬闊平坦的石階,向樂令指點着周圍景色。這羅浮山中有陣法支持,外界風霜不能侵入,山中景致也不分四季,時時都是這樣郁郁蔥蔥、沁人心脾。
這樣一路下山,真有幾分與傾心之人把臂游玩的意思了。兩名金丹宗師同行,自是聽不到腳步聲與衣襟拂動的細碎響聲,但至少能時時刻刻感到身旁之人,握着那只毫無掙脫之意的手,亦覺着身周滿盈溫馨了。
短短一段山路已到了盡頭,秦弼便又領着樂令進到新洞府。那裏事先已有雜役弟子布置過,床榻桌椅都十分幹淨整潔,只是他從前慣用的一些家什器皿都找不回來,叫人換成了一色全新的。
秦弼也感覺不出這屋裏和從前有什麽不同,施法弄了熱水泡茶,頗有主人架勢地叫樂令坐下談心。
就是他們兩人朝夕相處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心事可談,就連身體聯接得最緊密時,心思也各在天一涯。如今幾十年不見,若談得出什麽心來,也是秦弼将一顆心剖出來給樂令看,而樂令卻要千方百計再将那顆心裝回去。
不看、不接受,但是也不敢、也不願從這件事傷害秦弼。樂令只能側坐在石墩上,半倚着漢白玉圓桌,看着眼前心思猶自剔透如少年,年紀在他面前當真也只算個少年的秦弼,聽他說那些隐晦而又其實無比明白的心事。
他親手掐斷過幾次與秦弼的孽緣,卻不知怎地總能續上。或許只要有這血緣在,他們兩人之間就難免有些糾纏。只在兩人說話的這段工夫,他就隐隐覺着有一段因果壓在頭頂,卻不是從前那樣的情緣,而是更深沉的,甚至伴着血光之災的孽緣……
他心中一動,五指連連掐算,那段天機卻還是模糊不清,怎麽也算不出細致些的結果。越是算不出,他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便越深重,眉間細紋也堆得越來越緊。秦弼也看出他的狀态不對,話也說不下去,牽着他的手問道:“可是我方才言語不當,叫你煩惱了?”
樂令眼中驀然流出一股銳利的目光,如刀刃般刺向秦弼,半遮半露地問出了自己一直極為在意的事:“若将來有一天,秦真人和朱陵掌門容不下我,堂兄你是否也會與我刀劍相向,反目成仇?”
“怎麽會……”秦弼本是想嘲笑他想得太多,但看到樂令嚴肅至極的面容,自己也再笑不出來。他的心思明淨,卻不代表腦子不好,且這些年在門中,他也聽到過些風聲,不過是因為深知師父的品格,才一直不當回事。
眼看樂令都為此煩擾,也不好再一笑置之,認真地解釋道:“師祖和師父性情高潔,他們對池師兄和你,都視如親弟子,絕不會有任何不公,更不會因為權勢……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但我可以為師祖和師父擔保,他們絕不會做出此事。”
樂令聽得直想冷笑,卻強壓了下去。他仿佛已看到了許多年後,他殺了秦休之後,秦弼該如何執劍站在他對面冷冷申斥:“我師父品性高潔,待你一直如親弟子,你怎麽能殺他!”
秦休是秦弼的血脈至親,也是他的師父,而他們兩個又有什麽關系?他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怎麽現在想到,仍會覺着不高興、不痛快,還有種倦怠得不想再攪入這一切中的感覺?
樂令低着頭笑了起來,這樣笑着時,呼吸仿佛也比剛才暢快些。他微擡起眼,目光透過濃密的睫毛落在秦弼臉上,那笑意中竟不經意帶上了幾分以魔修身份生活時的放肆和魅惑:“我願意相信堂兄的人品,但我還有些事想私下解決,不想事無巨細地通報秦師叔,堂兄可否幫我?”
秦弼聽出樂令對自己那番話仍不完全相信,卻也不願一味解釋,只希望将來能有事實證明他所言不虛。
此時既然樂令求到他,又不是什麽大事,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師弟但說無妨,凡是我能做到的,無不應允。”
樂令的笑聲低沉了幾分,緩緩開口:“不是什麽大事。我之前祭拜師父時,聽說池師兄負責北山守衛,十分辛苦,就也想幫他一幫,因此這兩天要煉一件法寶。其中涉及一些從妖修水宮中學來的外道法門,不能受人打擾,亦不好叫人看見,所以想請師兄幫我瞞過秦師叔和掌門真君。”
他直勾勾地盯着秦弼,忽又補充了一句:“堂兄若是覺着不該隐瞞,也可以将此事源源本本地告訴掌門和秦師叔。”
秦弼忽然覺着兩人之間似乎隔了扇薄絹屏風,雖然離得不遠,看着對方卻永遠是模模糊糊,不能真切。他的心微微一沉,卻是擡起頭對上了那兩道銳利的目光:“這件事師父若問起,我會替你遮掩的。你告訴我的,我自然會幫你處理,但是你心裏若有什麽事都不可以瞞着我,行不行?”
他忽然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樂令的肩膀,不顧一切地親了下去。
那雙嘴唇溫柔而幹燥,在他的壓迫之下微微張開,露出更潤澤甘美、值得探索的柔滑口腔。這個時候那雙唇中便不會說出那些讓人不愛聽的話,也不會流露出叫他心慌的冷笑,只會在他的索求之下愈發炙熱軟滑……
他的手愈往下落,便發現手下撫到的肌膚越是冰冷,與他的熾熱對比格外鮮明。他用力揉撚着指掌下的肌膚,欲把那副身體變得和自己一樣熱情,胸口卻貼上了一只冰冷的手掌,甚至将他的心也冰得冷了幾分。
他緩緩直起身子,卻看到樂令一雙眼澄明如鏡,正從下方看着他:“你我如今身份有別,我亦不願以此身換取什麽東西,還請堂兄自重。”
秦弼的身體驀然僵硬,指尖那點寒氣已冷到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