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樂令的劍光停在山門處,一道真炁便已點到山外那層迷惑外人的陣光上,與護山大陣相連。他下山次數雖少,這陣法卻是維護了不少回,真炁送入之後,便十分熟練地調轉那道真炁去勾連陣光中那點禁制。
然而那道真炁探入陣光內,他便立時發覺陣法有了些變化。
原本他閉着眼也能讓真炁流轉成形,與陣法相融得天衣無縫,叫那護山幻陣自動打開一片入口。可是這回碰到陣法時,他卻覺着氣息流轉澀滞,眼前看似平靜的陣光中多了數點突兀靈氣,堵住了他真炁運轉的道路。
尚未觸到那點橫亘在前的阻礙,樂令便猛然掉轉真炁,腳下飛劍一沉,往下落了幾丈。
就在他剛剛退開之處,一個無形無質的牢籠已從陣中爆開,鎖定一片空氣後卻又悄然消失。眼前處處青碧的風景忽然轉為森然,空中無聲無息地浮出了兩名尚未築基的修士,在空中尋找了一處,低頭對着他喝道:“何人竟敢擅闖羅浮!”
這兩人年紀都不大,又穿着外門弟子的衣着,他自然不認得。然而有人總比沒人強,樂令從懷中掏出身份玉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端起了掌門真傳的架子:“我是步虛峰秦朗,受華陽道君之命出山采購丹藥,今日回來繳旨,汝等還不引我進山!”
景虛真人已死的事全山門都能知道,獨他這個出山六十年的弟子不能知道。問道、明性兩峰早已沆瀣一氣,萬一他哪裏露出破綻,讓人把譚毅之死聯想到他身上,朱陵、洞淵這對狼狽為奸之徒正好有了借口除掉他這個前掌教的傳人。
虧得來之前做了準備,不然有雲铮背後說一句什麽,洞淵真君便能随手殺了他。
樂令心思電轉,臉上卻只做出一副傲岸之色,将金丹修士的威壓放出去壓制那兩個小子:“我是掌教真人的親傳弟子,又是負法旨下山,你們還不趕快打開陣法迎我入山!”
那兩個外門弟子被他的氣息壓迫得支不起脖子,身形都有些佝偻,卻還是不肯帶路:“什麽掌教真人!我羅浮劍宗的掌教是朱陵真君,他老人家只有一位弟子,秦休秦真人!就是秦真人的真傳弟子秦弼師兄也在閉關結丹,你究竟是什麽人,連我羅浮掌教是誰都不清楚,就敢冒稱是掌教真君的弟子!”
文字功夫鋪墊一陣子,他就可以從這幾人口中聽到景虛真人已亡故的噩耗了。樂令滿意地沉下了臉,将眉頭一皺,目光冷利地在兩人面上逡巡了一圈:“胡說!誰不知羅浮掌教是我師父景虛真人,怎會是問道峰的朱陵太師叔……”
他将真炁在經脈內用力撞了一下,臉色便白了幾分,身形也有些不穩。正考慮着要不要流幾滴眼淚加強氣氛,眼前陣光又是一陣浮動,從中走出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秦師兄……秦師叔,想不到幾十年沒見,你竟已結成了金丹……”
樂令臉上仍舊維持着精細入微、跌宕起伏的表情,腦中卻已浮出眼前之人的身份。此人曾和他在門內大比上交過手,正是問道峰弟子,好像叫做陸正源。當時他雖勝了這人,後來倒把築基丹給了他,應當是恩多于仇吧?
陸正源的态度也說明他想得不差。他驚訝得臉色扭曲了幾回,終于還是露出一絲笑意,低頭拱手:“恭喜秦師叔結成金丹!”
樂令一把扶起他來,焦急萬分地問道:“陸師侄,我師父怎樣了?那兩個弟子怎麽說朱陵太師叔才是掌門?”
陸正源拉着他的手進入陣中,而後落在問道山關之下,棄劍步行,邊走邊細細講解了景虛真人之死的真相。這些事譚毅早都說過,樂令還是聽得極認真,唏噓道:“當日我受命離開羅浮,卻不想這一去竟是永訣。早知如此……”他拿袖子蘸了蘸臉上淚光,低頭說道:“多謝師侄告知此事,我要先去拜祭師父,請師侄自便吧。”
陸正源倒十分承他當日那粒築基丹的情份,見他傷神至此,也有些同情:“師叔且去拜見景虛掌門吧,我去萬象殿為師叔登記,注明你回來的事。不過自掌教真君和秦真人他們搬入步虛峰後,原本步虛峰上的弟子都分到其他各峰。當時秦師叔你不在,暫時就沒有安排,等我去問了秦真人,回來再告訴你。”
好一招釜底抽薪。把步虛峰的內門弟子打散送到各峰,以後別說沒出息,就是有再大的出息也成了旁系弟子,再也沒有了執掌步虛峰的資格。而他在外尚且受人追殺,池煦在門內的日子定然更不好過……
他自己尚且自身難保,還去想別人做甚。
樂令取出飛劍化光而行,掠過各主峰,直至北方最遠處,也是羅浮最荒涼冷僻、形同墓場的蒿裏峰。歷任掌門所葬之處皆在山中,葬後封閉墓穴,靈位卻是供在步虛峰正殿。而池煦正在景虛真人那座墓旁結廬而居,這裏地方荒僻,又沒有什麽靈氣,不是修行的地方,倒是可惜了一個金丹宗師。
池煦并不在草廬裏,樂令并未多找,直接落到墓前,舉袖擦了擦本就潔白如玉的石碑,就此跪在墓前。雖然此時沒人看着他,但跪都跪了,态度神情也要做得經得起人看,于是醞釀了一陣,淚水便滾滾而落,伏身低聲喃喃:“弟子不孝,早不能回到門中,竟無緣見師父最後一面……”
他哭了一陣,空中忽地傳來一聲低嘆:“罷了,你回來又能怎地……”
樂令身形一僵,真不想會有這種意外地的驚喜——他方才一直盤算着怎麽和華陽道君解釋在外呆了六十幾年的事,眼下竟就聽到這老道的聲音。聽這話外之音,華陽道君豈止是不怪他沒買藥回來,連他幾十年不返的事都不打算問了。
他連忙轉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從身上解下那枚法寶囊,雙手捧到頭頂:“這是道君賜下的寶囊囊,那顆還魂駐魄丹也在其中。本該早些回來獻上,只是路上不幸遇到了個像太華宗李含光那樣的女人,為了避她,不小心落入一片廢棄水宮,前些日子才得脫出……”
樂令掌中一輕,法寶囊已不知到了何處。華陽道君帶着淡淡怒意的聲音倒是從虛空中傳來:“還有像李含光那樣的人?她是什麽來歷,叫什麽名字,當時的情況你都細細說來。”
“是!”樂令也不客氣,将朱绂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只是隐瞞了她與宋崇明的關系,又把買藥歸來後被譚毅圍堵之事改成了被朱绂派來的手下圍堵,後來因緣巧合投入水宮,卻被機關困住不能回來。
宋崇明手裏那玉俑必須是他的,這人也只能死在他手裏,不能讓華陽道君提前生疑。
這件事說罷,空中靜默了一陣,忽地又響起了那道帶着淡淡倦意的聲音:“你的事我會關照,不會叫你和池煦一同住在這種地方的。你們兄弟暫時分開,以後還有在一起的時候,你要記着自己的身份,記着景虛對你的期望。”
樂令立刻伏身應道:“弟子知道,弟子絕不會辜負師尊的期望,定能成為池師兄左膀右臂。”
華陽道君那裏再沒了聲音,樂令身前地面上卻放了一枚法寶囊,裏頭不僅有許多塊上品靈石、幾枚裝靈草的玉盒,還有一套寶光暗透、質地輕軟堅韌的上品仙衣。
幾十年沒穿過正經法袍,這件衣服來得倒真正好。他向着虛空拜了一拜,看着峰上無人,便将那件新買的衣衫褪去,取了法寶囊中那件深衣替換。
那深衣才披上身,他便覺着頭頂天色變異,空中靈氣也向遠處灌湧,不由得擡頭看去。只見南方大日照耀之處,一團燦若丹朱、外罩金光的雲霞在空中盤繞聚結,若漩渦般不停轉動,将漫天靈氣都吸納其中。
那片丹雲越結越大,漸有十數畝大小,形狀亦不像開始的模糊無定,而是結成了猙獰的貔貅模樣,在空中盤桓不去。樂令直起上半身,十分嚴肅地盯着那丹雲盤旋之處,辨認到底是哪一峰的弟子在結丹。
風雲之聲籠罩四野,刮得他耳邊呼呼作響,竟連落下的腳步聲都不曾聽見。直到一聲微含不确定的“師弟”傳入耳中,他才終于将注意力從那片丹雲上拉回,轉而望向那叫聲傳來處——
半山枯草老樹掩映之下,一個面容削瘦、身形清減,姿态卻仍舊雍容閑适,猶似昔日在步虛峰主持大局的青年修士正拾步向他走來。他的臉容削瘦了幾分,身形也清減得厲害,唯有一股自胸中透出的溫和淡定不曾折損,對着樂令點了點頭,微笑着說道:“秦師弟,你回來了。”
樂令離開門派這六十幾年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短暫時光,他們所在的這片荒山草廬也似乎還是當初的雲笈殿。池煦從容地走到樂令面前,一把拉起了他,并将他胸前堆出一片褶皺的衣襟解開重系了一回。
樂令的心神徹底從那片丹雲中拉了回來,搶過衣帶說道:“我自己來就好,師兄你……”你是怎麽把自己混得這麽慘的?
池煦卻毫不在意地系好了衣帶,又替他撣了撣膝上浮土,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還未恭喜師弟結成金丹。道途漫漫,但成丹之後便有六百年壽元,法術神通亦不是築基可比。願師弟毋為外物滞心,早日得成長生。”
他十分自然地從地上撿起道袍,為樂令披衣束帶,神色中有些欣慰,也有幾分關切:“你當日去替師父取藥,竟在外漂泊了六十餘年,這一路上想必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樂令這半天沒機會表現兄弟情份,聽到池煦關心自己,也連忙按住他的手,插了話進來:“我倒沒什麽,可是師兄為何住在這種地方?你是金丹修士,已夠資格做本門長老,又是步虛一脈真傳,就是朱……”
衣袍已整理好,池煦的手卻用力捏在樂令手上,總是溫和如春水的雙目也閃過一絲冷厲,逼他将剩下的話語都吞回腹中。兩手交握之際,池煦的臉卻轉向那片丹雲盤旋的中心,淡然說道:“那片丹雲在步虛峰上方……結丹的應當是你堂兄秦弼。你以後和他多親近些,不要失了兄弟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