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樂令緊握着魂燈,坐在一旁看那道火劫将龍屍焚盡。湛墨的魂魄雖已叫他收來,屍身中倒還不時傳出一陣陣呼號慘叫。那鬼道修士應當也有度劫之法,只是這回還未準備好便勿促應劫,且法身又被拘束在龍軀內,兼抗了一道化形天劫,內外交困之下,他的法力恐怕也不夠用了。
待龍身完全燒盡,那些劫火尚未完全退去,在水中熊熊燒着,像是當中包裹了一塊易燃的石炭似的。
那火焰燒不到樂令盤坐之處,只是盯着看久了,眼睛也有些灼痛。他卻不敢移開目光,只虛眯了眼,将羅浮療傷至寶流朱白雪丹當作作糖豆一樣倒進口中。
丹藥入口便化作一股濃郁清甜的漿液。樂令也不運轉真炁,就等着那藥力自行化開,修補血肉筋脈。這一回雖是法力枯竭、肉身受了極大損傷,但經過生死劫關,道心卻磨得越發通明,那金丹中的真炁已漸漸化為元神,修為倒是初具了六個月的火候。
可是體內金丹火候再足,又怎比得上這條蛟呢?何況湛墨已化了龍,一條龍……就在他面前化作了飛灰。想要替他找副修為相當的好軀殼,少說也要等到幾百年後,他能成就陽神之身,這幾百年間湛墨的魂魄便要禁锢于魂燈之中……
他如何舍得?
可沒有那樣的法力,別說真龍,就是找個元神真人的軀殼也沒那麽容易,至多也就是把雲铮的肉身給了湛墨。但雲铮也是他的殺身仇人,若是叫湛墨頂着這肉身,他會不會因此減薄了對湛墨的喜愛?
想到要回羅浮的事,他更是滿懷憂心。有湛墨時,因這蛟的法力強悍、肉身堅牢,他總會不自覺地有些依賴。如今驀然失去了這樣強悍的助力,想到要獨自回去面對法力遠高于他的仇人,心底竟恍然生出了幾分怯意。
此念一起,他便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心态有問題。
當初湛墨來投之前,甚至師尊和他相認之前,他頂着才入道的修為便敢進羅浮,怎地如今倒只想着依賴湛墨,不想着自己想法子對付仇人?就是湛墨不再是法力上乘的靈寵又怎樣,殺人報仇之事本就該他自己一肩擔起。靈寵靈寵,就是養來寵着的,豈能當作自己立身的支柱?
眼前的白色火焰終于緩緩滅卻,樂令掐準時機,将煉魔紫雷扔了上去,化作天羅地網罩住那點殘魄,一點點煉成飛灰。
魂燈上湛墨的魂魄已縮成米粒大小的一團,似乎是不堪勞累,睡了過去。樂令收起煉魔紫雷,将魂焰貼在臉側緩緩說道:“你且安心休息一陣,等我報了大仇,從姓宋的手裏取來那玉俑,便替你換一副最好的肉身……讓你脫離畜生道,真真正正做個人。”
他到這時才肯站起身來,将破爛的衣袍裹緊了幾分,一手握着魂燈,禦劍飛出海面。
海中不太平,陸上也算不上安全。那海邊港口還有個朱绂在等着,要回羅浮,正要繞些遠路。他遠遠看着海岸,向北一路飛掠,直飛出千裏以上,到了文舉州地界,才反折向東方,踏上了陸地。
這一路上只有海路,馭劍在空中飛行,連一處可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但流朱白雪丹的藥效極強,倒将他肉身上幾處損傷都修補得完好無損,經脈中也得了藥力滋養,重新生出了真炁。
文舉州這片地方修士極少,購買丹藥法寶都不方便。然而對樂令而言,沒有修士這點卻算得上好處——他空頂着金丹宗師的殼子,法力只支持着馭劍飛行還嫌不夠,若遇上了那些慣于打劫的散修,哪怕是來個築基修士,說不準也能取了他的性命去。
比起這些修士來,還是凡人更安全。
樂令想得通透,便在一處大城裏按落劍光,尋了間客棧投店。他身上已拿不出多餘魔氣幻化形貌,只得頂着這一身血污,從法寶囊中取出些金銀開路。
那客棧規矩甚多,有人投店還要先登記。樂令便填了秦朗這名字,又怕說是黃曾州來的會引起凡人注意,略想了一陣,倒想起他找池煦時見過一個魏郡,就讓那掌櫃這麽寫了。
那掌櫃一面低頭寫着地址,一面擡起眼瞟着樂令胸前的破洞和血漬,手腳都有些軟,動作也不夠利落。豈止掌櫃,一旁的夥計和一些客人都看着他這一身衣服不像樣,心中百轉千回,只是看他財大氣粗必有來頭,才不敢說什麽。
修士感覺何等敏銳,樂令自也知道這些人在背後看他,便吩咐掌櫃替他買幾套換洗衣物,才随着小二到房中休息。
他在床上打坐一陣,倒是真睡着了。修士輕易不需睡眠,只是這些日子疲憊過度,難得找到安心休息的地方,如今松下心來,就撐不住精神,直到一陣詭異的殺氣逼來,他才自沉眠中驚醒。
神智稍複,他便放開神識,将這店中情勢收入眼中。房中倒是安靜如初,可是樓下卻有一批衣着相似,手裏提着鐵鏈和奇異木板的男子往樓上爬來,個個身上血氣萦繞,應是手上沾了太多人命,以至血殺之氣入骨。
也難怪能把他驚起。
知道是凡人的事,樂令便不大在意,将真炁在體內重走了一圈,活絡微僵的血脈。然而那股血殺氣息路過他門口時竟沒再走下去,反而向他房中撞來。房門向裏敞開,五六名孽債纏身的漢子各舉着器械向他撲來。
這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樂令雖不擔心會被凡人殺了,卻也奇怪這些人為何找上他,挺直脊背問道:“我與各位素不相識,你們為何要對我無禮?”
那領頭之人冷笑一聲:“裝什麽傻,你那一身血跡和衣服上的刀口是哪來的?昨夜許學士府被人闖了空門,上下百餘口人被害,難道不是你們這些賊骨頭做下的!我們知府大人特懸賞千兩銀子抓你,今日便是你惡貫滿盈之期!”
那群漢子呼喝着沖向樂令,手中鐵鏈一抖,便在空中繞成圈子,套向他頭上。
平舉州雖然道法不興,那些武道修行倒有些門道,這一抖之力也不遜于鍛體圓滿的修士了。樂令感嘆地看着他們的動作,倒有幾分贊嘆:“你們這鍛體之法是從哪裏傳下的?倒有幾分模樣。只可惜層次低了些,若不能得一分道意,就是色身練得再強,也強不過修士一身真炁。”
這話他誇得十分真心,聽在那些人耳中卻成了諷刺。更兼他們的攻擊半天也落不到樂令身上,那種挫敗感更激得衆人像發狂一般。領頭的那大漢狂喝一聲,身上筋肉鼓起,仿佛有什麽東西浮在那身肌膚之外,速度霎時提高了幾倍,一枷便砸到了樂令頭上。
那力道遠不是方才可比,樂令并無多餘真炁可護體,被那木枷砸中,竟連頭也偏了一偏。
僅僅是凡人之軀,就有如此力道……
樂令臉上露出一絲歡喜,一把将那人的衣領抓在手中,探了一道神識進去,細細看他的經脈血肉,再溫柔不過地問道:“你這身體是天生這樣,還是得了什麽靈藥,或遇上了非凡遭際?那些人的身體可也像你的一樣堅韌靈活?”
那人掙紮得臉都紅了,卻還是無法從他手中掙脫出去。一旁随同來的人有的呆住了,那些悍勇的卻還能舉着長刀鐵鏈,呼喊着樂令手中那漢子之名,向樂令再度打來。只是他們的身體遠不及樂令手中那個,手中刀兵砍下去也毫無作用,倒是有不少被反彈之力激傷了自身的。
樂令最近惡事遇多了,見不得人受苦,便點了他們身上重穴,讓他們在地上略躺一會兒。待得屋裏終于安靜下來,他手中那人也安靜了下來:“你不過想要我俞家血脈之秘,不必害了這些兄弟的性命。只要你放過他們,我就告訴你!”
那漢子緊閉雙眼,做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極不情願地開了口:“我家是京城四大家族中俞家的旁枝,祖上是有真龍血脈的,只是十代以前和宗家分開,落戶于這巒城而已。我俞家的子弟只要能激發血脈中的力量,就能破開天人之關,成為先天高手。”
“真龍血脈……”樂令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龍性本淫”四個大字。想到湛墨對他這個主人尚能發情,其他蛟也罷龍也好,能和凡人留下血脈倒也不是什麽異事了。
他輕嘆一聲,提起一道真炁探入那人體內,試探了他的經脈寬窄,穴道容納之力,卻是有些不大滿意,終于将他放了下去。那人雖然氣都喘不勻,卻還硬撐着先去看了同來的夥伴,才咬着牙對樂令抱了抱拳:“閣下既不想要我這些同伴的性命,還請放了他們吧。我俞檻願意以自家性命……”
“我可以放了你這些朋友,還能替你找出許府滅門的真正兇手,只換一個條件——”樂令抖了抖身上的文士長袍,歪着頭對他一笑,神态溫柔得如春日初綻的桃花:“我是黃曾州修士秦朗,今日從海上歸來,便遇到你帶人來殺我,足見你我有緣。我欲從你家收一個弟子,你可願意?”
俞檻剛要反駁,樂令便自言自語般垂了眼說道:“若得我自幼親手教養,那些不曉事的蛟龍本性應當能慢慢收斂磨平,做成個清淨無欲的真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