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識海中如有輕羽拂動,又如絲弦彈撥,一下下連接到心頭。湛墨心跳得急了幾分,真炁疾轉,施法将那道神識壓制下去。
知曉樂令還在寝殿等他,湛墨心中不甘和挫敗感倒也淡化了幾分,回宮前後那段日子的消魂場景在腦中重現。那個他從海外帶回來的“主人”……
湛墨嘴角微微彎起,目光愈發深沉起來。連壓制他的力量都沒有,算得什麽主人呢?真算起來,倒更像是受他嬌寵的道侶。
他們這些妖修投人修為主,多是因為修為不如人,被強行收做靈寵;還有些是因為心慕道法,寧可自降身份做奴仆,也要混到名師座下的。他從前被明序真人收入座下時,便是被那人修詭計坑陷。不得已做了靈寵,也勾連同道設計殺過他幾回,最後被他強行壓滅靈智、壓低修為,在那道人死後竟淪為了一只混沌無知的蠢物。
想不到萬年以降,他竟還有重啓靈智的機會,還得了這麽個柔軟美味的“主人”。
他能從明序道君的墓中逃出來,這個主人也出了不少力。雖然斬開鎖鏈的是那個羅浮的宋崇明,可是他在地宮中脫開鎖鏈後,他沒有殺了宋崇明,還将他送到洞天外,已算是了結了這段因果。能讓他留在身邊、放在心上的,卻只有眼前這個披着道皮的魔修。
他平生最恨人修,想不到卻是對這個着了魔,連一根手指也舍不得加在他身上,也不願禁锢其魂魄,将他做為自己的奴仆。
做出這種事來,可不是着了魔,着了這個魔修的魔……湛墨輕笑一聲,緩緩舔了舔鮮紅的嘴唇,啜引着杯中清酒,低下頭吩咐身旁侍從:“将這些東西撤下,重整筵席,請吾主到這裏赴宴。”
樂令本就想出來,連引路的人都不用,只憑着那絲神念确認湛墨的所在,幾個呼吸之間便飛至花廳。那裏早已沒了客人,連宮中陪客的妖修也各自下去,只有湛墨坐在桌前且斟且飲,見到他時微微一笑,将一盞酒推到了他面前。
那盞冷酒落入腹中,似有一股冰水從胸肋之間澆下去,将樂令那一絲火氣也澆熄了。他看着桌上絕不似有人動過的精美菜肴,淡淡問了一句:“你那些客人走了,我這個階下囚也能過來見你了?”
湛墨将手搭在桌上,坐姿松散随性,指尖在壺上點了一點,那壺便又飛至空中,重新斟了一杯酒給樂令。酒漿漉漉斟下的聲音響起時,光明燦爛的宮殿忽然湮沒在一片黑暗中,随後有絲絲極幽暗的光線自四下透出。在那明滅光線照映下,眼前次第有白砂起伏、水藻搖曳、各色海魚擺身游動,竟幻化出一片水底景致。
樂令端起酒杯,腳下地面卻忽地軟了一下,身子如在水中,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落到了湛墨懷中。
“湛墨……”被那冰冷的身軀環上時,樂令下意識叫了一聲,一股冰冷清甜的酒漿便順着微張的雙唇流了起來,順着喉嚨降到胃中。這酒雖然冰冷,卻是道門見少的烈酒,落到胃中後便似野火般燒了起來,燒得他身體一陣陣發熱,身外那冰冷懷抱反倒成了降溫的好東西。
在他口中攪動的長舌亦是溫涼可人,其上帶着些馨香美味的酒液,誘得人忍不住一嘗再嘗。湛墨托着他的手,将酒盞送到他唇邊,在他唇上慢慢蹭着,低聲說道:“我本名叫娑竭羅,不過我特許你叫我湛墨,這世上只有你能叫我這個名字,你與旁人自是不同的。”
他的手透過輕薄光滑如無物的衣袍在樂令身上輕撫,隔着層層鲛绡把玩着那對若隐若現的朱萸,親昵地問道:“主人,你是想要飲酒,還是想要我?”
樂令臉色微紅,将湛墨的手硬是挪開,低頭啜着杯中旨酒,平靜了一陣才問:“方才來的訪客是什麽人,你可答應他們去探那洞天了?那種地方怕不是善地,你是妖獸修成,最怕這種能沾染神智的東西,絕不可輕易踏近那裏。”
湛墨将臉搭在他肩頭,懶懶笑道:“我還以為你們人修都自矜身份,被我困在這裏定會生出恨意,再不會關心我的死活。想不到……我果然是撿回了個寶貝……不對,是個好主人……”
他歪纏得越來越緊,又喂樂令喝了幾杯酒,便歪着頭看向四下水景,含笑說道:“這些日子只顧喂你元精了。雖然修行之人只憑着這東西就能活着,但你既入了冰揭羅宮,總也要嘗嘗我這裏的特産。今日好生喂你吃個飽,省得你每做一回便要打坐許久來恢複體力。”
“我是在行采戰之法,消化元精……”一塊甘美的果肉忽地塞到他口中,将樂令未出口的解釋都堵了回去。湛墨眼中陰沉之色一閃而過,複又笑了起來:“你要多少元精我都給你,我和你們這些脆弱的人修可不同。”
他右手一揮,眼前水景又生變化,水中光色越發清澈透亮,眼前穿梭的游魚也肥碩了不少。一條背黑腹白、鱗片鮮亮的大魚游正巧游到兩人面前,湛墨伸出右手輕輕巧巧地一抓,指尖利爪便似穿透這片幻象伸入海中,當真抓出了這條魚扔在桌上。
那魚甫落到桌上,尚在掙紮躍動,湛墨利爪在魚身上随手劃過,魚鱗便已紛紛脫落,紅嫩嫩顫巍巍的魚肉脫離魚骨,片片翻卷落在當中一個空盤裏,剔透晶瑩得猶如樂令身上這層绡衣。
湛墨執筷夾了一片,親手喂到他口中,得意地問道:“這魚味道如何?我這水宮論風景和享受處比羅浮不差吧。”
水晶魚脍對修士并不難得,但這樣的海魚無論在幽藏還是羅浮都極少見,他也只有前世到海外游玩時才嘗過。這魚味道倒還罷了,更難得的是,這麽一尾普普通通的魚,體內竟也蘊含靈力,一口下去便有冰雪也似的靈氣順着喉嚨沁入髒腑,令人心暢神怡。
樂令又夾了一箸魚肉吃下,挑眉瞟着湛墨,想問他這魚有什麽蹊跷。湛墨将手舉到面前,逗弄着空中不知是虛是實的小魚,含笑答道:“這座冰揭羅宮下方有一道寬數百步的靈脈,以我水府之廣,亦不能完全占住這道靈脈。所以這宮外有大片靈氣極盛的水域,其中生長的魚蝦蟹貝都容易修成妖靈。就是那些未開靈智、未成人形的,體內吸多了靈氣,味道也遠好過凡種。”
樂令正夾着一片魚脍往口中送,他便一口咬在那魚片邊上,握着樂令的手拿來了筷子,小口向前咬去,湊到樂令唇邊道:“主人,我方才還未吃過呢。”
這樣吃起來速度就慢了。
樂令的身子越吃越軟,臉色殷紅如醉,身上又被酒力催得發熱,不知不覺便向湛墨身上靠去。湛墨卻是吃得得趣,一口接着一口地喂了下去,兩人唇齒相交,濡沫相融,這酒肴也似加了什麽高妙的調料,美味得讓人欲罷不能。
盤中魚片終于見了底,湛墨頗有些可惜地撂下筷子,低頭吻上了那雙微帶迷離水色的眸子,猶豫地問道:“可要再吃一些?”
他本來是想好生叫樂令嘗嘗海中出産,可是吃着吃着就生出一絲寧願自己早些吃上,別的一切以後再說的打算。樂令卻是用力搖了搖頭,壓下那絲醉意,起身問道:“你吃這些就夠了?我原先喂你,可是起碼要吃一頭野豬的,這條小魚尚不夠我裹腹,在你怕是更不夠吧?”
他撫着湛墨堅硬的肚腹,回憶起他還是腰帶粗細時,吊在自己臂上,還要伸出頭吃東西的模樣。他臉上的笑容過于溫存,湛墨心中砰動,右手輕揮,又将眼前水域景色變幻了,一處處尋找着味道好的魚類。
“你喂了我幾十年,今後在這水宮中,我也會好生喂你。”
面前景致變幻,各色游魚在殿中穿梭,湛墨将樂令扶到椅上,自己站起身來,右手在空中化作巨大利爪,長臂一抓,便抓住了一只一人長短、鱗色純金,已有了些年頭修為的靈魚。這樣的魚在海中也并不算多,他這一會兒已是翻找了幾十裏海域,所費的真炁遠不是方才可比。
但想想這幾年相處,他便覺這些工夫花得也是值得的。那大魚被他扔到地上,仍在用力掙紮彈動,身上鱗甲片片迸散,連着一身靈氣也彌漫至空中,帶着淡淡的腥甜氣息,勾得他食指大動。
湛墨尖利的指爪在空中揮動,那只大魚的鱗片便也同樣飛落到一旁,眼看着骨肉拆解,魚身化作張張薄片落入盤中,只餘一副帶着血絲的白骨落在地面。
他正欲挾魚肉,一絲奇異難聞的味道卻飄入鼻端,越來越濃厚,其中摻雜的絲絲死氣也再掩飾不住,從那腐爛氣息中透出。他甩下筷子循着那氣味尋去,樂令已是從椅上站起,一步便跨到了地上殘留的魚骨處,雪白的手戳入紅黑相間的髒腑,從中抓出了一塊灰白色的腐肉。
湛墨雙眉倒蹙,鼻尖微微抽動,低聲說道:“是那個味道。這人死得不正常。”
樂令點了點頭,從地上撿起魚頭,徒手撕成了兩片,從拳頭大的魚腦中翻攪了一陣,取出一粒半透明的灰色真種。兩人都看得清楚,聯想今日入門的三妖,一下子便猜到了這東西的來歷。
樂令黯然嘆了口氣,右手用力攥住,将此物化成飛灰,擡起頭淡淡看了湛墨一眼:“這人怕是先化作傀儡,又被這魚吃了,而後真種便轉到了魚身上。你我若吃了這魚腦……”
見湛墨的神色也嚴肅起來,樂令便點到而止,轉頭說起了別的:“我的實力還是不足,你也該想法恢複舊日修為。我在羅浮還有一對仇人,他們縱不派人殺我,我早晚也是要回去取他們的性命。眼下修行為重,你要懂事一些……”
湛墨将他拉起來,手掌翻覆,将眼前桌椅食物都凍成堅冰;再輕輕握手,那些冰塊便随之化成粉末,被他掃出宮外。
眼前水景驀然消失,露出寶光流轉的殿閣,殿外還列着許多妖兵護衛。湛墨喚了宮中大妖進來,威嚴肅穆地站在殿中央,拉着樂令的手吩咐道:“我要閉關化龍,宮中事務悉聽吾主安排;外面有什麽動靜,也只管請示吾主。只有一條汝等要記着——我未出關之前,冰揭羅宮重新封鎖,任何人也不得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