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欺騙的欺騙是謊言(完)
蝴蝶夫人斜倚着吧臺,把玩着手裏的骰子,一縷黑發從耳廓垂下,撩過她的脖頸,如同小貓軟綿綿地撓癢。
傑克警長低頭呷一口酒遮掩過他的視線,蝴蝶夫人看向他,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嘴唇勾勒冷硬的線條,轉頭看向酒館一桌拼酒的男人。
波普給傑克警長添酒,祝賀道:“舊金山是個好地方。去到那,也不要忘記瑪麗亞酒館呀。”
傑克應和道:“你的調酒技術絕對是一流的,夥計,我會想你的。”
波普聳肩,臉上閃過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他忽然俯身湊近傑克,壓低聲說:“你不和夫人說些什麽?”
傑克擺了擺手,毫不在乎被他人聽到他的回答:“給蝴蝶夫人來一杯威士忌。”
波普挑起了一邊短粗的眉毛,照他的話做,蝴蝶夫人回身接過酒杯,向傑克警長示意并一飲而盡。
傑克警長晃着酒杯,說:“再來一杯?”
蝴蝶夫人四指按下吧臺上傳給她的酒杯,略帶挑釁地說:“我請客慶祝你升遷,我們比試比試?”
在此之前,蝴蝶夫人從未邀請過男人拼酒量,傑克提起精神提高腰帶,衆人讓開一張桌子,漲紅了臉圍觀起哄,還有人開盤下注。
傑克在拿起一瓶酒時,問:“那我能得到什麽額外的獎勵嗎?”
蝴蝶夫人撩起長裙打結,一腳踏上長凳,微笑道:“你想要什麽呢,傑克?”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酒客趁着酒勁朝蝴蝶夫人吹口哨,蝴蝶夫人置若罔聞。
傑克将帽子放在桌上一角,自信地說:“那看你給不給的出來……”
桌上幾乎排滿了空酒瓶,傑克的臉猶如倒吊的人臉,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卻拿起了空酒瓶,蝴蝶夫人輕松地拍了拍手,拿起最後一瓶勝利之酒,伴随着最後一瓶酒水被飲盡,蝴蝶夫人将空酒瓶摔在地上,同時傑克警長的臉摔在了桌上,酒館裏霎時人聲鼎沸,酒客們勾肩搭背地參差不齊地唱着勝利之歌,有人嘲笑醉得不醒人事的傑克警長,有人輸掉了賭注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有人激動地要和蝴蝶夫人打一局牌——蝴蝶夫人答應了,他們開了一夜的牌局。
傑克警長在清晨的瑪麗亞酒館醒來,他抽動了一下嘴角,感覺到疼痛——他的臉被酒瓶的碎片劃傷,是小傷口。他摸了摸細小的傷口,不怎麽在意地四下環顧,昨夜的酒鬼橫豎躺在酒館地上、趴在桌子上,還有臉上印着木頭紋路和牌的輪廓。
傑克警長檢查了自己的裝束,沒有遺漏缺少,擡起步子走到瑪麗亞酒館門口,一眼便看見蝴蝶夫人和艾德裏安從外回來。
艾德裏安見到他想要跨出一步,卻只跨了一小步,似乎是關心地詢問:“傑克警長,你沒事吧,需要醒酒湯嗎?”
蝴蝶夫人調侃道:“還能從酒館裏走出來……”她瞥了眼挺起腰板的傑克,微笑道,“不愧是傑克警長。”
傑克十分受用蝴蝶夫人的“誇贊”,但他沒有明顯地表露喜色,含蓄地說:“後天我就不是森德爾鎮的警長了,夫人。”
蝴蝶夫人說:“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會忘記森德爾鎮曾經的警長。”
傑克嘴角的微笑僵硬了一瞬,他明白了蝴蝶夫人的意思,內心燃起一小團的怒火。
“那真是……遺憾。”傑克擡了擡帽檐,“我認為舊金山是座富有魅力的城市……”
蝴蝶夫人微笑道:“森德爾鎮也是。”
傑克沉默了片刻後,聳肩道:“那打擾了,希望後天出發時,我能夠見到你。”
蝴蝶夫人回答:“當然,傑克,警長。”她調笑似的朝他眨眼。
傑克大笑着與他們擦肩而過,徹底無視蝴蝶夫人身旁的艾德裏安。
蝴蝶夫人看着目送傑克身影消失在街盡頭拐角房後的艾德裏安,語氣平淡:“傑克·霍茲他不适合,從理論上講。”
艾德裏安回頭向她微笑,說:“愛諾森神父也只是一腔熱忱。”
蝴蝶夫人微笑着整理艾德裏安飄起的頭發,說道:“純潔的欲望和毫無掩飾的私欲,那是不同的,年輕人。”
艾德裏安聳肩:“那也更值得一試,夫人,從實踐的價值上講。”他輕松活潑的神态仿佛西部的日光如溫帶春季日光般和煦。
蝴蝶夫人說:“記住你的話,‘艾德裏安’。”
艾德裏安牽起蝴蝶夫人的手,在上輕輕劃過一吻:“按照這裏的習俗,希望我們再見……”
蝴蝶夫人将落下的頭發別在耳後,不明意味地笑道:“是很快,你也該搜集完整資料了……”
艾德裏安攤手:“我是無意間結識你的,我們從來不知道你竟然在這裏。”
蝴蝶夫人補充道:“并且一直在。”
艾德裏安向前緩緩走了兩步,轉身問:“如果他來邀請我跟他出去,我該答應嗎?”
蝴蝶夫人掩口微笑:“年輕人,你了解他的欲望。”
艾德裏安歪了歪頭,手指轉了一圈一角:“我大概有點沾染上愛諾森神父說的‘自欺欺人’的毛病,而我有能力改變現狀……”他輕聲呢喃道,“但是星際法不允許改變。”
蝴蝶夫人單手叉腰道:“觀察生命的掙紮出落後星球曾經是我們的主題,每個即将出生的、正在成長的、已經湮滅的星球都經歷這些。”
艾德裏安委婉地說:“我挺喜歡差異化的生命個體。”
蝴蝶夫人聳聳肩膀:“你應該坦率一點。”
艾德裏安猶豫了片刻:“我挺喜歡傑克的。我不否認你對他的評價——他的确是那樣的人——但是,那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很美。可惜他不喜歡我的坦率。”
蝴蝶夫人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說:“新時代的人們總會明白:世界在改變。或者學會适應……”她提起裙子的一邊,露出綁在線條優美的小腿上的匕首,“說不定他會喜歡你。”
艾德裏安陷入沉思——這種工作很适合他,因為他總是遇到很多一時想不明白的事情。
如蝴蝶夫人所料,傍晚時分,傑克騎着馬在艾德裏安通往教堂的路上攔住了他,并向他發出邀請:去湖邊散步。
傑克所說的那個湖在森德爾鎮幾裏開外,是礦工們閑來無事又起了富人休閑的心思,帶着玉米餅、威士忌等去湖邊的草地上野餐,在湖裏泛舟、游泳,或者在湖周圍的森林裏打獵——可惜去年秋季一場大火幾乎燒盡湖周邊的森林,起因正是兩個無所事事的礦工劃船前忘記撲滅火堆。順帶一提,那兩家夥劃到湖中央劃槳不知怎麽沉了,還是兩天後路過的人救了他們——對,他們不會游泳。
艾德裏安向愛諾森神父借來他的矮馬,與傑克會面時他看見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嘲笑:他連馬都沒有“男子氣概”。
傑克的“蘋果”踏着小碎步在前面走,艾德裏安騎着小矮馬不緊不慢地落後幾步之遙。然而他們之間相差的不僅僅是幾步而已。
艾德裏安注視着傑克的背影,思考着無用的想法,陷入了無序的邏輯。
“你最近怎麽樣?”傑克在艾德裏安思考的時候下馬,與艾德裏安齊高,他痞痞地彈了彈帽檐,笑道,“在森德爾鎮還習慣嗎?”
艾德裏安慢慢地從馬上下來,牽着馬繩回答道:“一切如常,一無所知。”
傑克狀似無奈地送了聳肩:“那你想去摩卡萊森城去看看嗎?回憶一下——”
“傑克警長,謝謝。”艾德裏安貌似是感謝地點頭。
兩人牽着馬繩在湖邊漫步,猶如是上一次場景的海市蜃樓。
傑克說:“在城市裏可能有更大的機率收集到你的信息——你要跟我去一趟摩卡萊森城嗎?”
艾德裏安說:“傑克警長你會刻意記起過去的事嗎?”
傑克警長沉默不作答,心裏的警鈴隐隐作響。艾德裏安放開手中矮馬的缰繩,矮馬擡頭看了他一眼,低頭湊在草根邊嗅。
傑克警長收起了掏出的煙草條,故作輕松地說:“你有原因不想說?”
艾德裏安笑道:“我可以跟警長說——”他走向警長,“我說過我的姐姐,安娜……”
傑克警長沉默地盯着他,神色略微陰沉。
“也許是我的姐姐,或者不是。”艾德裏安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記着這麽一個人,或者只是道聽途說,混進了記憶——不過傑克你也并不是那麽在意我究竟是不是講了真話,你只需要,一個證人。”
傑克警長不置可否。
“安娜她愛上了一個男人——他是匪幫安插的眼線——他也許也愛上了安娜,但是他想要的不僅僅是女人的愛情……”艾德裏安背對着傑克警長走向湖邊,低頭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似乎十分新奇,“但是匪幫被剿滅,一部分因為安娜的警長父親的原因,殘餘的匪幫意圖報仇:他們成功地殺了安娜。那個險些暴露身份逃過剿滅的男人就在旁邊看着——”艾德裏安深吸一口氣,轉身看着傑克警長,“傑克,警長……”他的面容有一絲的猶豫和不忍,“你的懊悔是對于透露當年警長的信息還是對于把我作為暫時盟友?”
傑克壓倒□□的擊錘,無所謂地說:“你是巴別克派來調查的人?”
艾德裏安無辜地眨眼:“如你所見:我突然出現在了荒原,孤立無助又失了憶……”
傑克稍微晃了晃□□,漫不經心地問:“你想我先打腿還是幹脆點?”
艾德裏安自言自語道:“就這樣結束嗎?”
傑克好笑似的問道:“該死的□□者,你認為我為什麽要留着你?”
艾德裏安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希望你,打我的心髒?”
傑克嘴角僵硬了片刻,作出了一個嫌惡的表情:“你還有什麽話可以把我當作上帝傾訴一下,因為你馬上只能和撒旦聊天了。”
艾德裏安被逗樂了,傑克被他毫無危機感的反應感到無聊和不耐,手平穩地扣下扳機。
一聲槍響,無人倒地。
傑克皺眉,盯着毫發無損的艾德裏安,不信邪地又開了一槍,結果得到相同的結果。
傑克靜默了片刻,笑出了聲。
艾德裏安安慰道:“傑克警長,你得接受事實……”
傑克說:“什麽事實?”他的□□指着艾德裏安的心髒位置,“你是個□□怪嗎?”
艾德裏安又被他逗笑了:“也許?”他走向傑克。
傑克眯起眼後退了一步,破口大罵艾德裏安是□□、精神病。
傑克的槍口抵住艾德裏安的胸口,艾德裏安的神态如常,甚至眼中盛滿好奇的興味:“我很好奇,傑克,你會恐懼死亡嗎”
傑克感到一口血悶在胸口:搞了半天,這小白臉怪物不僅是□□者……
艾德裏安雙臂環過傑克,頭窩在傑克的脖頸旁,他輕輕說:“傑克警長遭到了匪徒殘黨的報複,為了掩護我,被殺了……”
傑克的鼻腔浮起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他充血的眼睛轉下,對上艾德裏安不正常的湛藍眼眸。他咬牙扣下扳機,無聲瑩藍色的泡沫堆積、擠壓他的肺部和視野,他最後看見湖泊倒懸在上方,黑暗降臨……
森德爾鎮的人紛紛為傑克警長的犧牲感到悲傷和憤怒,他們為他舉行了簡陋的葬禮,并在夕陽下依次離去。
蝴蝶夫人拍了拍站在傑克的墓碑前的艾德裏安的肩膀,艾德裏安回頭看她。蝴蝶夫人遞給他一小袋,艾德裏安接過,喃喃自語道:“這樣,警長就一直是森德爾鎮的‘警長’了吧。”說着,他看了一眼袋中裝着的“血手”印章、幾封信件和一張黑白照片,“我不知道警長是個念舊的人。”他輕而易舉地将其湮滅在手中。
蝴蝶夫人站在身旁,沉默了片刻:“你要出發了?”
艾德裏安微笑道:“我無意掉進了這裏,離開也是理所當然的……”
蝴蝶夫人說道:“你希望在哪裏看見他呢?”
艾德裏安笑了:“至少不再是這個時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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