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殺鬼誅心
一下馬車,季祯腳步輕快地走在最前面。
他的視線不在路上,沒注意到有一處石板凹凸不平,足尖踢上去差點被絆倒,身型一晃被江熠猛然拉住手臂,這才穩住。
“急什麽?慢慢走。”江熠說。
“若華那傻子指不定在家裏哭呢,我早點回去讓她看看。”季祯從江熠手裏抽出自己的手,語氣興沖沖。
他和若華差不多是一塊兒長大的,與其說是主仆倒不如是兄妹之情多些。
等季祯進了院門,果然在院子裏就看見了來回踱步的若華。
自從季祯出門,若華心就揪着,待見季祯完璧回來,她這才放心,又忍不住拉着季祯這裏看看那裏碰碰。
季祯擡着頭随便她摸臉,“嘿嘿,你安心吧,都變回來了。”
若華的指尖細白,與季祯的臉一個顏色,她踮着腳從季祯的額頭摸到季祯的臉頰,兩人站的極近,一眼看過去仿佛是若華依偎在季祯懷裏。
若華長得小家碧玉,與季祯站在一處時也是賞心悅目,有些登對之感。
江熠停下腳步,視線忍不住落在若華的手上,目光跟着那只手在季祯臉上游走,勾勒出季祯臉上小小的得意甚至驕矜,可他這樣的姿容,即便是驕矜也并不讓人厭惡。
江熠看不透季祯,也漸漸開始又些看不透自己。
他自小被江恪要求處處完美。天賦高,修煉又比普通人多十倍努力,行事不得放縱也不得出格,清心寡欲恪守着高懸在他頭頂的标準。
江熠和季祯的婚約是家族長輩安排,就像長輩自小為他安排修煉任務般被江熠安然接受。季祯是什麽樣的人他彼時不清楚更不在乎,凡間俗世不過幾十載便是人的一生,無論季祯是纨绔子弟還是良善之人,存人欲便已經是季祯最大的不完美。
可真當江熠見到季祯,了解季祯後,才發現季祯身上的不完美豈止存人欲這一點。他驕矜,任性,幾乎随心所欲,更不懂克制與收斂,與江熠的标準相比,如同一圓一方的差別。
但他還是忍不住喜歡季祯的果敢大膽,率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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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一旦産生,得到嫉妒的澆灌,就會破土而出日漸茁壯。
季祯不該和若華如此接近,就像是季祯不該和西陸或者梁冷有過多交集一般。若是季祯真的喜歡自己,他就應該全心全意只看着自己。
這念頭荒唐至極,可一冒出頭就占據了江熠的頭腦,張牙舞爪地膨脹起來。
曙音本來站在江熠身後不覺有他,然而擡起頭時恍惚以為自己看錯,江熠身上氤氲着極淡的魔氣,曙音睜大眼睛仔細再看,忍不住脫口而出輕輕叫了江熠一聲:“師兄?”
江熠置若罔聞,忽然朝前大步走去。
等江熠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到季祯面前,伸手用力握住了季祯的手腕,将他從若華身邊拉開,力道大得讓季祯猝不及防踉跄了兩步。
“江重光,你是不是看我不順眼故意找事?”季祯心裏憤怒的火苗往上蹿,若是旁人這般,他現在必定踹幾腳上去,然而江熠這邊,他大事未成還需動心忍性。
江熠驟然清醒,在看季祯被自己緊緊握住的手腕,指尖一松,任由季祯用力抽了出去。
曙音也跑過來仰頭擔憂地看着江熠,她再仔細看江熠身上,卻沒見着任何魔氣。曙音松了一口氣,覺得這才是對的。她師兄身上怎麽會有魔氣?定是自己學藝不精看走了眼,曙音心中慶幸剛才沒有直接說什麽,要不然讓師兄知道了,還要責罰她的功課,督促自己加倍練習,那不是吃了大虧?
只是曙音也還是不太懂自己師兄剛才忽然上去拉扯季祯做什麽,且動作着實不太客氣。
照着平常季祯若是這麽說江熠,曙音非得回嘴一句,此時也憋着沒說,她也覺得江熠奇怪。
“我,”江熠開口又頓住,實在是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剛才為什麽這樣做,只能又說,“抱歉。”
他說着轉身離開。
平白無故上來差點拉得自己摔個大馬趴,說個抱歉就走!季祯這小暴脾氣全砸江熠身上了,“你看我今天還要不要理你,真煩人!”
季祯本來收拾完望舒,回來時心裏舒坦至極,被這麽一鬧,回房又生氣了。
不過生氣歸生氣,他先還是拿出面具和玉瓶讓若華好好收起來,自己這才爬上軟榻躺着隔空擡腳在空氣中踢了江熠七八腳,抽瘋一般扭了一會兒,季祯心情總算平複一些。
若華此時端着茶水進來,嘆口氣對季祯說:“爺,咱們在這裏,我這心頭總是不太安寧,你說也沒多久出了多少事情呀,咱們要不還是回家去吧,我都想小狗子了。”
小狗子是他們院子一打掃的仆婦生的小娃娃,現在兩歲半,有一回瞧瞧帶到院裏被季祯看見,不僅沒有責怪,還覺得小狗子怪機靈可愛,後頭仆婦便被得了準許可常常帶過來,若華對他也很是喜歡。
“我也想回家啊。”季祯被她這麽一說,也跟着嘆了一口氣,“可要辦大事不拘小節,再不用半個月我一定回去,你若是擔心你爹娘,你就多寫幾封信回去,讓他們也安心些。”
若華是家生子,爹娘也都在季家做事,連姓都改了季的。
若華點點頭,說了一遍想家也不想再糾結這個,便又從旁邊拿出一只季祯眼熟的小木盒給他道:“爺方才出去那會兒,城外的秦管事送過來的,好像和上回送來的是一樣的東西。”
秦闵管着靈草園,會送過來的定然也是一樣的東西了。季祯打開一看,裏頭裝着的果然是一些靈藥,和上回差不多的分量與數量。
“他倒是知我心。”季祯樂了,“他怎麽忽然想到送這個?”
這靈藥于季祯沒用,然而在鬼怪身上卻頗為得用,季祯心裏覺得好,本來想讓人主動去問秦闵拿些的,卻沒想到秦闵活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秦管事說怕爺不夠用呢。”若華道,“旁的也沒說什麽……”
怕自己不夠用這話,季祯覺得有一絲奇怪。他并不是很清楚靈草園裏一年能産多少靈藥,靈草山雖然叫靈草山,可那也不是自己想種就能種的,一株靈草的長成十分靠機緣。平素一兩顆丹藥就彌足珍貴,這一盒子若是讓季祯吃,他恐怕能吃大半輩子,秦闵說怕他不夠用。
難不成秦闵以為自己是拿來當糖豆吃的?
季祯正想着,若華又忽然想起什麽,開口打斷了季祯的思緒,“啊,秦管事還說了一個事兒的,”
若華看向季祯,兩人目光相對時,若華接着道:“上回咱們出城時候的那個狗蛋,爺還記得不記得?秦管事說他讓人每日去送些吃的,只是這兩日不太見着他了,正讓人在找。”
狗蛋這名字在季祯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點頭,“也算他上心。”
若華說完這些,便去廚房看季祯的午飯準備得怎麽樣。
季祯半撅着嘴躺在房裏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加快步伐,不能再這樣幹耗下去。他要想辦法盡快睡了江熠,而後回宜城去準備退婚之事,再也不在這上頭耗了。等他退婚,江熠愛和梁冷就和梁冷,關自己屁事。
季祯在軟榻上舒展了下腿腳,足尖踢到一處硬物,他歪頭看去,發現是一疊子累在一起的錦盒。
季祯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這是前面望舒頂着他的臉時買回來的東西。
之前只是被季祯放在一邊,根本沒有拿出來查看過。
此時季祯坐了起來,把那些錦盒拖拽過來,漫不經心随手打開一個,先是看見了其中被綢布包裹着的一個柱狀物件。
他拿起來将綢布剝開,起初露出一個深色圓頭的時候,他還面色淡然不知是何物,等綢布被季祯扔到邊上,他看着手上粗壯的圓柱體,以及圓柱下面的兩個精巧圓球,季祯差點把自己的手甩脫了。
那東西不知是什麽材質的東西雕刻的,被季祯一扔就落回盒子裏,只發出哐铛一聲悶響。
季祯紅着臉把其他幾個盒子一一打開,發現不是什麽形狀奇怪的鈴铛,就是形态可疑的鎖鏈。
季祯雖然也看過一些畫冊,讀過一些文章,但他拿到的大多寫得畫得都很文雅,如此粗暴直觀的還真是頭一次見。
他趕緊把這些東西重新裝到了盒子裏頭蓋上,想了想剛才拿着那東西的大小,眼睛裏又流露出不可思議之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裆。
不可能的,世上怎麽可能存在那種大小,滑稽滑稽,季祯寬慰自己。
等恍然一想這東西的來源,季祯心裏又憤怒起來。好個望舒,頂着他的臉是如何開口買這些東西的?自用還是玩別人?
可惡的是,季祯覺得無論望舒怎麽說,管他自用還是玩別人,壞的都是他的名聲。
這麽一想方才在車上只是對他啪啪一陣毆打實在太不解氣。
季祯想到這裏,抱起錦盒跳下軟榻,一路穿過院子去找望舒。
半路他就撞見手上拿着望舒的江追,季祯腳步頓住,問江追:“現在是要做什麽?”
江追見是季祯,也沒隐瞞:“要去念經感化他的罪孽。”
還感化罪孽,季祯都怕望舒這狗東西聽着江追念經直接睡着了。
季祯沒有直說,只問江追,“我能和他再說幾句話嗎?我也想勸勸他。”
江追猶豫着說:“可以是可以,但季公子切莫再打他了。”
若不是他們的法器堅固,十個都給季祯拍碎了。
季祯胡亂點頭:“我知道了,我肯定不打他了。”
江追這才把東西遞給季祯,季祯一接觸到望舒,立刻聽見望舒條件反射地縮頭縮腦的聲音,“你想幹什麽?”怕季祯再給他一套巴掌吃。
季祯當着江追的面把望舒帶到院子角落的石桌旁,先把錦盒放上去,再讓望舒上下看了一眼,然後問他:“知道這是什麽吧?”
望舒見到錦盒,先悶不吭氣,而後得意地說:“我頂着你的臉買的。”
季祯沒生氣,而是問望舒:“你是不是不行?”
望舒:“什麽?”
“我問你是不是不行。”季祯面色平靜。
望舒死前還是個處子,當下被紮了心窩口:“你胡說八道!”他而後又自暴自棄地說,“反正我是頂着你的臉買的,誰買的誰不行!”
他實在是被季祯揭穿老底氣極,只想說些讓季祯不痛快的話,望舒接着又說:“一會兒我就要去聽經了,我照樣舒舒坦坦!”
“呵呵,你且等着。”
季祯拿起望舒交給江追,江追方才離他們幾步遠,有些沒聽清他們說的什麽。他是受了江蘅指令辦事,此時拿了望舒就準備走。
季祯叫住江追說:“師弟,直接就念經是不是不太好啊?”
“什麽?”江追不解。
“我看他對因果關系都不甚清楚,倒因為果不說,邏輯還頗為混亂,直接講經我覺得他聽不懂啊,”季祯說,“不如你先同他探讨因果,給他理順了,讓他懂理,這再講經也不遲啊。”
望舒的确亂了因果,江追覺得季祯說的也不無道理,他正欲點頭,季祯怕事情不牢靠,又從懷裏掏出一只藥瓶對江追說:“我聽你們師兄說,你們平時修煉也很辛苦,如今又要分神出來忙這個,肯定累的很,這樣,等你和他講清楚因果,你就到我這裏來領幾顆靈藥去補補。”
江追家世很普通,千辛萬苦到了雲頂峰修習,同門子弟有錢買丹藥,他大多時候卻只能看着,此時哪裏有不心動的。
季祯的提議有道理,他本來也就想答應,此時點頭越發勤快,連連應承說:“謝謝季公子。”
望舒察覺事情奇怪,大聲問季祯:“你使什麽壞?!!”
季祯皮笑肉不笑,抱着錦盒轉身回房。
像望舒幾百年遇見道士就跑,并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不願意聽道士給他分析對錯因果。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行為不合理,殘害無辜,只是不願意面對這個事實。
外在揍趴下望舒十次,都不如從內在擊潰他的心理防線。一旦心裏防線潰敗,望舒就是個棒槌,有他良心不安痛哭流涕的時候。
還聽經,季祯心裏惡意滿滿,吃屎去吧!
深夜。
望舒好不容易等到了江追又離開。
不得不說小修士得了靈藥的允諾後,辦事就是用心。江追連着兩天都在和望舒掰扯,翻來覆去點明望舒不論因果違背天命,大錯特錯,是十足罪人。
即便望舒不想面對,卻也不得不聽,等到夜深時已經是頭疼欲裂,心裏還一天比一天懷疑自己。
但江追走後,他又松了一口氣,這兩天裏無論如何他是堅持住了自己的底線!望舒覺得自己值得稱贊。
望舒雖然被困在法器之中,但還有一定的活動與感知範圍。江追一走,他便費勁地從法器中掙脫了一小部分感知,照例跑到院牆之外透透氣。
他這部分意識能離開的時間也有限,正透着氣,忽然看見牆角邊摸過來一只小鬼,正怯怯地看着他。
“看什麽看!”望舒惡聲惡氣地說。
他本來就長得醜,現在一兇人,把小鬼吓得都溢哆嗦。
小鬼卻沒走,而是小聲問他:“你是望舒嗎?”
“你敢直呼本鬼王名字?!”望舒罵道。
小鬼見的确是他,反而不怕了,小小哼了一聲說:“如今都被抓起來了,還逞兇?當誰不知道你陽痿呢,表面威風。”
陽痿二字真戳望舒腦殼,他無能狂怒:“你胡說什麽,誰陽痿?哪裏傳出來的虛假消息?!”
小鬼見他只是兇,對自己沒有半點威脅,膽子大了些說:“什麽虛假消息,現在鬼界魔界誰人不知這消息,前些天城外下靈水,我們兄弟姐妹都在場,聽得一個夢魇說得言之鑿鑿,真真兒的呢。”
“靈水?”望舒不解,“夢魇?!”
什麽靈水,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靈水這事兒,他又抓住小鬼口中一個關鍵詞,夢魇?望舒想到季祯身邊那只傻憨憨了。
“就是靈藥泡了水後雨露均沾灑下來的啊,聽夢魇說是有個姓季的大善人下的手筆,連撒了兩天了,那場面真壯觀啊,聽說明天還要撒呢,不少小鬼小怪的都跑來了,可惜你不能去了。”小鬼嘻嘻笑道。
連撒三天靈水,由夢魇之口向魔怪與鬼們大聲宣傳他是個陽痿,如今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都早過了。
望舒理清楚這事兒後,如遭雷擊,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小鬼嘆氣說:“如今三界恐怕都知道這個消息了,你這是晚節不保,”他說着又讨厭地看了一眼望舒,“也都怪你,我本和一個小女妖打得火熱,如今她因你都懷疑起我來。”
小鬼叭叭說再多望舒也聽不進去了,他回想起來之前季祯那句“你且等着。”
才明白季祯讓江追和他打心理戰都是小的,季祯他陰毒狠戾至此,背後使壞殺鬼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