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新的江湖(一)
船行十裏,悠然入江。
河面驟然開闊,兩岸青山越來越遠,終是變成雲霧缭繞中的巍巍青色。
“你倆到底幹什麽了啊,弄得杭明哲連夜來找我。”白浪一肚子疑問,現下竹筏已漂入正途,他不用再奮力去撐,至多掌控一下方向,故而終于有工夫詢問來龍去脈。
可春謹然不能說實話,只好半真半假地搪塞:“我還能幹啥,破案呗,結果案子破了,杭三少怕我跟兇手家結仇,這不就連夜送我出逃嘛。”
白浪心眼實,春謹然這樣說,他便這樣信了,雖其中細節模棱兩可,好在他并沒有春謹然那樣狂熱尋根溯源的求真之心:“你也是的,明知道對方不是善茬,何苦去招惹。這江湖上見血的事情多了,哪能樁樁伸冤,件件告破,再說那殺人者也未必極惡,死的人也未必無辜。”
友人歪打正着,春謹然聽得心中不是滋味,無奈苦笑:“是啊,以後再不幹這些蠢事了。”
白浪懷疑地瞥他一眼,嗤笑:“算了吧,你要能消停,就不是我認識的小春了。”
春謹然黑線:“這小名到底是誰給我傳出去的!”
白浪沒料到他會反應這麽大,無辜地看向裴宵衣。春謹然見狀狠狠瞪過去,後者一扭頭,眺望茫茫江面,一派玉樹臨風恣意潇灑。
春謹然恨恨地磨牙,正在心裏将人揉圓搓扁,卻聽白浪疑惑道:“謹然,你腰間挂的是個什麽物件?”
春謹然心說這不就是祈萬貫從西南洞穴裏死人身上搜來的玉墜嘛,雖然最終是祈萬貫私吞了,又因抵賬轉手送給了他,但白浪他們總歸也是見過的。可一低頭,卻發現腰間的玉墜不知何時竟多出一截紅穗。
再定睛去看,那哪裏是紅穗,分明是一角紅綢,因綢子皺成細長,乍看之下恍若紅穗。
春謹然納悶兒地捏住紅綢,輕輕拉了拉,紅軸沒動,但春謹然就是感覺到了異樣,于是加大力氣,一拽,伴随着緊致的摩擦感,紅綢竟被全部扯了出來!
再看腰墜,沒了紅綢遮掩,露出殘缺真容。只見那玉墜此刻攔腰截斷,只剩下上面一半,下面一半不知蹤影,斷口意外的很整齊,中間赫然一個圓形空洞。回顧之前半塊玉佩加紅綢的造型,也難怪白浪一時認不出。
顯然,有人有了某種方法,切開玉佩,又在其中挖了空洞塞進紅綢,最終又将玉佩拼接粘黏。說起來簡單,可玉佩如此之脆,那人能成功做完這些,且做得天衣無縫,粘黏後的玉墜完美無瑕,根本一點裂紋都看不出,這就只能感嘆鬼斧神工了!
至于粘得好好的玉佩為何會忽然斷裂,春謹然思來想去,只可能是被迷暈時,要麽他倒地腰墜磕在地面,要麽是他們被搬往石室的途中,腰墜磕碰到了別的什麽東西。
紅綢在掌中攤開,赫然一副地圖。
抽出紅綢的一剎那,春謹然就已經有了預感,到了此刻,反而從容了。只剩無限感慨——世事不只無常,有時候,還非常神奇啊。
“這是什麽?”白浪放下竹篙,湊過來。在春謹然抽出綢子的時候他就已經傻了,畢竟頭回見從腰墜裏抽出手帕的,心說這是什麽名堂。
裴宵衣也察覺到不對,雖未靠近,但目光緊緊盯着這邊。
春謹然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然後才道:“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就是赤玉。”
白玉藏紅綢,紅綢映赤光。
若之前有心,将腰墜對着日光去看,這秘密怕早就藏不住了。
白浪一激靈,差點栽進江裏:“赤、赤、赤啥?”
裴宵衣快幾步走上前,拿過紅綢仔細端瞧,眼睛忽地細微眯了一下,緩緩吐出四個字:“霧栖大澤。”
春謹然趕緊奪過紅綢,之前雖料定這是朱方鶴埋藏秘籍與財寶的地圖,但一時激動,尚未來得及辨認,如今仔細一看,可不就是霧栖大澤嗎,那山川走向,河流脈絡,與景萬川所繪的山川地形圖有太多相似之處!
“原來景萬川沒有完全說謊,”春謹然沉吟道,“赤玉的秘密果然在霧栖大澤。”
許是道聽途說,許是真的發現了某種線索,但可能是所知實在有限,所以景萬川并未真的前去尋找,只是根據這些虛虛實實的消息幫杭家布了個真真假假的局。
被赤玉重現沖擊得有點蒙的白浪好不容易想清了來龍去脈,這時候他已經認出那是他們在西南洞中無名屍體上發現的玉墜了,雖不知怎麽從祈萬貫手中到了春謹然這裏,又怎麽就斷開露出了裏面的綢布地圖,但霧栖大澤,刻着朱字的玉墜,赤玉,赤玉之中又現霧栖大澤的圖,這一切的一切便順理成章都連上了。此時春謹然忽然來了句“景萬川沒有完全說謊”,這就讓他二度蒙圈了:“景萬川說什麽謊了?他不是說赤玉就在霧栖大澤嘛,現在證明,确實如此啊?”
春謹然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剛剛光顧着赤玉的事,忘了這還一位不知情的呢。景萬川幫杭家布局的事肯定是不能講,所以眼下能做的,只有轉移話題:“白兄,我二人想走水路去霧栖大澤,你看能幫着安排嗎?”
地圖都在手裏了,白浪自然知道友人這是要二闖西南了,但:“霧栖之地兇險之極,咱們上次十幾個人,險些都在那邊喪命,你真的還要去?”
雖為轉移話題,但春謹然也沒料到白浪如此配合:“你不反對我倆獨吞,倒擔心我倆安危,還真是……”驚現赤玉,正常人第一反應不應該是分而享之嗎!
白浪卻趕忙搖頭:“你把心放肚子裏,這事兒我誰都不會講。”
春謹然心中一陣熱流,卻仍有不解:“連你師父都不打算告訴?”赤玉這等大事,不求坐地而分已屬難得,幫忙保密絕對就算義薄雲天,難道白浪對至親之人都打算守口如瓶?
還真是。
白浪不光點頭,甚至強調了一下:“尤其是師父,絕對不能告訴。難得現在江湖風平浪靜,各門各派都安生地過自己的日子,師父年紀也大了,絕世武功也好,萬貫財寶也罷,要來何用,倒不如享幾天清福。”
“那你呢,”春謹然真心道,“你不想要這些嗎?”
白浪笑着搖頭:“我現在就想趕緊娶房媳婦兒,再生個大胖小子。”
春謹然莞爾,忽地明白了,這就是他認識的白浪,不求獨步天下,只願平安喜樂,某種程度上講,他做個江邊打漁的小哥就挺好,其實都不必入江湖。
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有時候強求反而求不得,不求卻偏偏落到你手。
就像赤玉之于祈萬貫、他還有裴宵衣,明明最想要的是祈樓主,到頭來卻陰差陽錯讓他倆撿了便宜。不過此去西南,尋寶什麽的都在其次,主要還是躲杭匪。若真如杭明哲所言,杭匪不可能那麽容易就放過他倆,而以杭家現在的勢力,怕是江湖之大,都無他倆的藏身之處。所以離開中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況且赤玉橫空出世,這豈不是天意?
半日後,竹筏在一處碼頭停靠,白浪讓他倆原地等待,大約一個半時辰後,帶來了真正能夠乘風破浪的六人中型船,船上已預備好幹糧,還有兩名船夫。
船夫是滄浪幫弟子,常年押送貨船,經驗豐富,是白浪找當地滄浪幫的管事尋來的。此地距離滄浪幫大本營很是遙遠,當地管事一年都沒有幾次機會見裘天海,遑論弟子。況且白浪只同管事講是自己兩個遠方親戚要去西南收藥材,其他并未多言,而管事為了賣人情給地位幾乎相當于是二幫主的白浪,也沒多問,更不可能特意跑到裘天海那裏嚼舌頭,所以打從根上,就把洩密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風吹楊柳,濤聲陣陣。
船下白浪雙手抱拳,朗聲道:“謹然,裴兄,一路平安。”
船上二人沒有說謝,只道:“白兄,後會有期。”
江湖之大,大到人心千萬種。江湖之小,小到山水總相逢。
一月之後,西南,栗寨。
“霧栖大澤?”阿瓦放下酒碗,困惑搖頭,“沒聽過。”
春謹然囧,他們回到西南後的第一站就是前來尋曾經的故人,當然若是故人能念在曾經的交情,找一個熟悉當地地形的或者幹脆就親身上陣帶着他們按圖索骥,那是最好不過。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張口,得到的确實這樣的回答,簡直生無可戀。
“你可別跟我開玩笑啊,”春謹然仍努力維持着臉上的笑意,“此處已經是霧栖地界,然後你和我說沒聽過霧栖大澤,你若有難處,沒辦法幫忙指路,直接和我們講就行,真不用如此。”
阿瓦是個直性子,當下激動地站起來:“沒聽過就是沒聽過,要是知道卻騙你們說不知道,那我成什麽人了!”
春謹然一看不像推脫,這是真不知道啊,也有點蒙了。
阿瓦卻回過味兒來,一臉納悶兒道:“你剛說這裏叫什麽?霧栖地界?”
春謹然愣住,覺出不對來:“難道不是?”
阿瓦神色迷茫:“我們根本不會叫什麽地界什麽地界的,這地方是寨子就叫寨子,不是寨子就是林子,野地,你說的那個什麽霧栖啥的……八成是你們中原人自己起的。”末了想了想,仿佛為肯定自己的說辭一般,又加了句,“你們中原人就愛幹這些沒用的事。”
春謹然囧,知道這是常年積累下的宿怨,趕緊繞開這個敏感地區,換了一種問法:“那你還記得上次我們來時,向你問過的那條河嗎?”
阿瓦想了一會兒,點頭,顯然是憶起來了。
春謹然立刻問:“那條河的下游通進一個山洞,穿過山洞之後就是霧栖大澤,你知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路去那裏?”
阿瓦皺眉,是真郁悶了。他明明一腔熱情想幫朋友,可朋友的問題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他知道的,這既讓他覺得挫敗,也讓他覺得難堪。
這是個心思特別簡單純淨的部族青年,春謹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當地人都這樣,但起碼在阿瓦身上,他看不到一丁點虛僞,只有真誠和坦蕩,所以對方被問得郁悶,他這個提問的人也有些自責。最終索性心一橫,掏出紅綢遞過去,直截了當道:“就是圖上标注的地方,你知道除了水路之外,還能怎麽去嗎?”
景萬川的山川地形圖雖詳盡,但只标了水路。當然這個好理解,本就是想将他們引入山洞,不可能畫出第二條路。而紅綢上的地圖呢,根本沒給你畫路,就是山川河流描繪個大概,連叢林都沒有,若不是幾處山脈河流的走向與景萬川的地形圖高度相似,能不能認出是霧栖大澤都兩說。然後制圖者在一處山水交織的地方,畫了個非常随性的标示,知道的,這是秘籍寶物所在,不知道的,鐵定就以為是孩童信手胡畫。
暗河洞穴的路肯定是不能再走了,所以春謹然才向阿瓦打聽,他總覺得肯定還有別的更穩妥的路去往那裏。
接過紅綢的阿瓦借着火光,仔仔細細查看了好半天,恨不能将上面的每一筆都刻到腦子裏。終于,在篝火堆裏的樹枝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噼啪聲後,他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噬龍沼嘛!”
春謹然囧,地界沒名字,這沼澤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還噬龍,他懷疑阿瓦都不會寫這個字兒!
似乎看出春謹然的不信任,阿瓦連忙解釋道:“也是你們中原人起的名字啦,說什麽龍飛到那裏都要被吞噬進去,就起了這麽個拗口的名字。”
“有中原人去過那裏?”春謹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麽時候?”
阿瓦被吓了一跳,隐約覺得此事好像比自己想得嚴重,連忙正色起來,謹慎道:“百年前吧,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反正都是聽老一輩講的,說是百年前曾有中原人千裏迢迢到這邊來下葬,好像覺得我們這裏風水好吧,後來中原人走了,留下好多金銀財寶,還刻了塊石碑,說是中原那邊都這麽幹,這樣感情就能萬……萬什麽來着?”
“萬古長存?”
“對對,是這個!唉,你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春謹然哭笑不得,文化差異這個,真不是三言兩語能掰扯清楚的。不過原來連石碑,都确有其事,景萬川說的話裏,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石碑并不在寨子裏,而是在後山,被當做破石頭一樣随意丢在山腳。按照阿瓦的說法,若不是長輩們阻攔,他們早就把它砸了。或許立碑時的心願是好的,但百年之後,長存的只有石頭,他們與中原人已勢同水火。
好不容易找到石碑,上面記載的與景萬川所言別無二致,除了“噬龍沼”。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着這三個字,可景萬川從頭到尾說的都是“霧栖大澤”。春謹然思索片刻,便明白了——景萬川沒有真正尋到朱方鶴的秘籍與財寶,恐怕也不希望別人尋到,既然杭匪找他布局意在引君入甕,并非真想去找什麽赤玉,他索性留下一手,靜待來日方長。
“阿瓦,如何才能去這噬龍沼?”
“你想怎樣去?”
“啊?”
“可以穿林子,可以翻山頭,可以走大道,可以跑小路,直着去的路短但是難走,繞着去的路長但是平坦,全憑你喜歡。”
“……”
春謹然産生出一種自己不是在尋路而是在酒樓點菜的錯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大結局了,直接就是三年後啦~~(找秘籍找財寶種田開車神馬的,與世隔絕也木有小夥伴,過程寫起來好蒼白~~)而且咱是偵探文對不對~so,小夥伴們有個心理準備,明天全員喜相逢,咱就HE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