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雲中杭家(七)
這天從清晨起,便一直陰着,直到晌午,也不見日頭出來露個面。初春陰冷的風在這昏暗的鬼天氣裏,愈發顯得刺骨。但凡有些心思的人都不會選擇今天外出,黑雲壓城祥或不詳這事另說,單就眼瞅着晚些時候必然會來的這場暴雨,便足以打消大部分人的出行念頭。
然江湖客們,總是在“大部分”之外。
“店家,敢問還有空房嗎?”
輕盈甜美的女聲喚醒了昏昏欲睡的店小二,有客上門不稀奇,可女俠,卻甚是少見。眼前的姑娘蛾眉螓首,皓齒朱唇,皮膚白皙如雪,秀發烏黑如墨,舉手投足間不見潑辣粗犷,全然典雅端莊,若不是腰間佩劍,活脫脫一個閨閣小姐。
“有、有!”呆愣半晌,店小二才反應過來,連忙往樓上帶路,“姑娘請随我來。”
上樓時,女客狀似無意地問:“今日可曾有其他人來住店?”
小二心中納悶,但這并不是一個需要保密的問題,故而如實相告:“天氣不好,一上午都冷冷清清的,不瞞姑娘,您是今日第一位貴客。”
說話間,二人已抵達二樓,小二原本想開中間的房門,不料女客忽然問最裏面那間是已有人住。小二回答并未住客。女客遂要求住最裏面這間。客人最大,何況還是如此謙和禮貌的姑娘,小二便很痛快地帶她去了最裏間。
“姑娘,我就在樓下,有事您就喊我。”見客人對房間很滿意,小二便識相告退。
“那個……”女客喊住他,咬了咬嘴唇,才道,“有事我自會喊您,但現在我想休息了,也希望店家沒事的話不要過來打擾。”
“哦哦,好的,您就放心休息吧。”小二想當然地認為男女有別,即便是江湖客,怎麽看也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所以有各種顧忌也是正常的。
小二很快退出房間。
随着房門緩緩關閉,房內的姑娘長舒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無比艱巨的任務。
片刻之後。
若這時小二返回,必然會驚奇地發現端莊小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個一時半刻都閑不下來的頑皮活潑的鄰家妹子。
床榻,桌案,窗沿,帳幔,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翻的東西都翻了,第一次住客棧的杭家五妹的好奇心,終于得到滿足。
窗扇忽然被吹開,帶着猛烈寒意的冷風直直打在她的臉上,可她感覺不到一絲涼意,兩頰仍是滾燙的,同剛逃出杭家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是的,她是從家裏逃出來的,為了與心愛的男人私奔。
私奔哪,在此之前自己做過的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過是幫着三哥向父親撒謊,可與私奔一比,那善意的謊言簡直是極大的孝順了。
杭月瑤不敢想象爹爹得知自己同夏侯賦私奔後會怎樣雷霆震怒,但她真的想與夏侯賦長相厮守。她不知道一貫寵溺她的爹爹也好,一貫與她最親近的三哥也好,為何都不同意她與夏侯賦在一起,明明夏侯莊主明裏暗裏提過幾次聯姻之事,爹爹也口頭應承了,為何轉臉便一而再再而三叮囑她,切不可與夏侯賦來往過密,更萬萬不可有逾矩之事。
逾矩之事杭月瑤自不會做,哪怕她已認定夏侯賦,仍知道女兒家需矜持檢點。故而任憑夏侯賦百般央求誘哄,她還是沒從。不過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自打知道她也對夏侯賦有意,爹爹便将她禁足在杭家,再沒讓她出門,遑論與夏侯賦見面。
杭月瑤想不通。
夏侯哥哥明明那麽優秀,文武全才,對她更是溫柔體貼。況且夏侯山莊家大業大,雖然她不圖這個,但基于此,父兄更該欣喜這門親事,左右都不該如此阻攔。
戀愛中的姑娘,與情郎分隔一日,便如三秋,何況杭月瑤已被禁足了三個月,整整一個冬天。
雲中的雪下了又化,青草重新破土發芽,相思憔悴的杭小妹終在一個夜裏,收到了情郎的書信。
那信是綁在飛镖上射進她窗口的,正中門框。
信上的字跡她沒見過,但落款卻是——夏侯賦口述,好友代筆。
信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辭藻華麗,文采飛揚,但其實就一件事——因為杭家的明裏應承暗裏拖延惹怒了夏侯老爺,也就是他爹,所以夏侯家現在也不同意這門親事了。但他對佳人是真心相待的,也願意抛開一切與佳人長相厮守,故下月初三,會在鴻福客棧靜候佳人。若佳人前來,彼此攜手浪跡天涯,若佳人不願,他便一世不娶,帶着對佳人的愛意與相思,孤老終生。最後還解釋了未免被他爹發現,只能在會友時口述,待分別後,朋友于旁處代筆此信。還說若佳人終能見到此信,那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連老天爺都不忍心拆散他倆雲雲。
這信要是給已成親或者最好已經生養過的婦人看,必定不屑嗤笑,全是哄人的。男人的嘴哪,得不到你時,全抹着蜜,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似的。可等得到之後,你就會發現,真正掏出心的是你,你的心沒了,而他那顆仍舊活蹦亂跳,時不時還要對新的女人繼續作剜心剖白狀。
可杭月瑤只有十六歲。
二八年華,情窦初開,這樣的信,這樣的情,都讓她心潮澎湃。
所以她認定了這個男人。哪怕要與對方去到天涯海角,哪怕要與對方苦到吃糠咽菜,她都不在乎。
店小二的感覺或許并沒錯,雖然佩着劍,但骨子裏,爹爹寵哥哥愛的杭家小妹,同那些閨閣小姐也并無本質區別。
嘀嗒。
嘀嗒嘀嗒。
不知何時,雨開始下起來了。
伏案小憩的杭月瑤皺了皺好看的峨眉,片刻後,緩緩起身,臉上仍是半夢半醒的恍惚,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半晌,她終于徹底醒過來,也終于看清窗外的雨中暮色。
杭月瑤吓了一跳,她沒料到自己以為的“小憩”,竟然是整個下午。
店家人很好,确實沒來打擾她。
但夏侯哥哥也沒來。
杭月瑤有些失落,同時又有些擔心,她覺得夏侯賦之所以未能前來赴約,定是發生了某些意外,比如沒逃出來,或者逃出來又被抓回去了,再不然就是路上出了狀況,總之都不是好事。
“呵呵,讨厭……”
隔壁依稀傳來女子的調笑,掩在雨聲裏,不甚真切。
但杭月瑤是會武功的,聽力比之常人要高出一些,所以很輕易便從雨聲中剝離出這聲音。
原本以為只是尋常嬉笑,可聽着聽着,哪裏就開始不對勁,直到最後,調笑裏帶上輕喘,嬌嗔——
“啊……輕一點……你真壞……”
杭月瑤的騰一下就紅了。
她沒出閣不假,但也并非不谙世事,當下便覺得自己偷聽的行徑實在不妥,故立刻起身關窗。
未料手剛碰到窗扇,就聽見一個帶着笑意的男聲——
“我壞?你不是就喜歡我這麽壞嗎……”
那聲音很低,像情人的私語,近乎呢喃,可卻如同一聲驚雷,炸碎了杭月瑤的魂魄。
“不要臉,誰喜歡你了……”
“好好好,你不喜歡我,我喜歡你總行了吧。”
“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分明喜歡杭家那丫頭。”
“這你可冤枉我了,那個黃毛丫頭根本不解風情,到現在連手都不讓我碰,哪及你這般柔情似水,善解人意。”
“那你娶我啊。”
“行啊。”
“真的?”
“我的姑奶奶,我都這個樣子了,你就發發慈悲吧。”
“不聽話的東西,剁了算了。”
“那可不成,沒了它,我還怎麽帶你快活呀……”
“不要臉……啊……”
兩個人的調笑雖百無禁忌,但聲音都壓得很低,若不是在隔壁,即便武功高強,也只能隐約聽見人聲笑語,卻絕聽不出內容的。
可偏偏自己就在隔壁。
像夏侯賦說的,她能收到信,是天意,所以此刻聽見這些,也是天意。
雨勢愈發大了。
雨水濺到臉上,卻是熱的,帶着鹹澀。
那廂已經沒了正經話,只剩下愉悅的喘息,想必翻雲覆雨得很是快活。杭月瑤說不清是傷心多一些,還是憤怒多一些,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不甘心。她必須要當面問問夏侯賦,她到底有何不好,若有,請說出一二三四五,也好讓她死得明白;若是沒有,那為何夏侯賦要如此對她,傷她。
拿過桌上的佩劍,攥緊,杭月瑤轉身出了房間。
來到隔壁門前,二話不說,擡手敲門。
杭月瑤敲得很輕,但一下,一下,從無間斷。
裏面的人終于不耐煩,氣急敗壞道:“誰啊——”
杭月瑤不語。
敲門聲仍在繼續。
裏面終于傳來腳步聲,沒一會兒,房門打開。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他此刻衣衫不整,面色不善。
夏侯賦起先自然是面色不善的,但在看清來人後,不善就變成了見鬼。對于他來講,杭月瑤就仿佛從天而降,簡直沒有比這更詭異的事情了!
“你……”你了半天,夏侯賦也沒你出一句完整話。
榻上的女子已經披了外衣下床而來,但她披得很粗心大意,雪白的胴體仍若隐若現。
杭月瑤認得她。
說靳梨雲是全江湖最美麗的女子也不為過,美麗到只見過幾面,便讓自己的四哥魂牽夢萦。可現在,對着自己微笑的她,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怖。
杭月瑤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她明明應該鄙視對方的寡廉鮮恥,或者嫉恨對方的橫刀奪愛,可當對方這樣淺笑盈盈地走過來,她只覺得害怕。
靳梨雲走到她面前站定,不知怎的,外衣忽然滑落。
雖同為女子,可杭月瑤還是謹遵非禮勿視,下意識別開眼。
就在她轉頭的一剎那,不着片縷的女子擡手一揚,毫無防備的她便在一陣撲鼻的香氣中,失去了知覺。
“你這是做什麽!”杭月瑤暈倒的一瞬間,夏侯賦眼疾手快将人攬住,不着痕跡地帶進房內,确認四下無人後關好門,這才對靳梨雲發難。
“我是怕她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一時情急……”靳梨雲委屈地咬緊嘴唇,眼看便要梨花帶雨。
沒有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何況佳人還光着呢,夏侯賦的氣勢立刻弱下來,一邊将杭月瑤抱到床榻上,一邊嘆口氣,苦笑道:“說出去不是更好,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嫁進夏侯家了。”
靳梨雲垂下眼睛,聲音哀哀的:“我知道你爹看不上天然居,若是知道你與我相好,肯定要打罵責罰你的。而且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娶她的,我喜歡你,若你得償所願快樂了,那我便覺得幸福了。”
夏侯賦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語帶寵溺:“都說我會哄人,我看你才是最會哄人的。”
作為夏侯山莊的少莊主,他有過很多女人,也很容易對一個女人厭倦。但靳梨雲卻是唯一保持了這麽長時間關系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其貌美傾城,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這個女子面前,他無需太過隐藏,雖也會說些甜言蜜語,但多為調情,彼此究竟是個什麽關系,對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這是夏侯賦最滿意的一點。
只是眼下的情勢實在棘手:“你現在是迷倒她了,可她只能昏一時,不能昏一世,待到蘇醒,看你還能怎麽辦。”
靳梨雲沉吟片刻,忽然問:“你到底想不想娶她?”
夏侯賦皺眉:“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吃這些幹醋?”
“我不是吃醋,”靳梨雲正色道,“我是認真問你的。”
夏侯賦覺得她簡直異想天開:“如今這個情況,就算我想娶,她還肯嫁?”
“倘若她就這般醒來,自然不行,但要是……”靳梨雲說着,眼波流轉,嘴角勾起暧昧,“木已成舟呢?”
夏侯賦聽懂了她的暗示,頓覺嗓子發幹,心口燥熱:“你的意思是……不不,萬一她醒來之後不認命,反而回家告狀,他爹再找到我爹,那我就死定了!”
“你個傻瓜。”靳梨雲嬌嗔地瞥了他一眼,“女子的心思還是女子最了解,貞操就是她這種世家小姐的命,待到醒來,不是你怕她告狀,而是她怕你不娶了。一個失去了貞操的女子,除了你,還有誰會要她?”
女聲不疾不徐,柔軟輕慢,可卻處處撩到夏侯賦的心上,撩得他心癢難耐,況且,他也真的很想嘗嘗杭月瑤的味道……
“迷藥我是沒了,”靳梨雲輕輕踮腳,湊近他耳邊,吹着熱氣,“但歡好助興的藥,還有一些……”
杭月瑤是在一陣奇怪的感覺裏醒過來的。
那是一種混雜了熱、疼、酥麻、暈眩的奇異感,她吃力地睜眼開,恍惚中看到身上趴在自己身上。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
隐約聽見那人笑道:“醒了?”
杭月瑤想推開他,可手腳都好像癱軟一般,沒任何力氣,頭也昏沉沉的,整個人都像在水裏漂。
漸漸的,恍惚散了一些,下身的刺痛感慢慢清晰起來,随着身上人的動作,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用鋸子劃她。
“疼……”杭月瑤聽見自己支離破碎的聲音,啞得厲害。
“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的,等會兒就舒服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
女人?
杭月瑤掙紮半天,終于費勁地轉過頭,然後對上一張慵懶暧昧的臉。
自己,身上的男人,躺在旁邊的女人,床上一共三個人!
杭月瑤忽然想吐。
似乎她也真的吐了。
因為直接受害者甩了她一個巴掌。雖然朦胧暈眩裏幾乎沒什麽真實感,但動手的是那個對着自己從來都只有溫柔的夏侯哥哥,所以仍然讓杭月瑤覺得很痛。
吐髒的床榻無法再用,兩個人便将她弄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仍是那些事情,那些道聽途說裏都無比快樂銷魂水乳交融的事情,可她只覺得難捱,就像一場淩遲,漫長,且看不到盡頭。
然而,還是結束了。
她覺得會持續到地老天荒的事情,其實還沒有這一夜的雨來得長。
只是原本的綿綿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
雨點乓乓的,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一下一個坑,一坑一汪血,到後面血流幹了,只剩下幹癟的心,在猛烈的砸打裏,碎裂成片,灰飛煙滅。
夏侯哥哥開始訴衷腸了,他說他會負責,會娶自己進門。
可是說這些話的時候,靳梨雲就依偎着他。自己已經大概穿上了衣服,雖然無暇去顧及是否整齊,但總歸覺得可以開口說話了,但靳梨雲卻搶先一步笑她:“該看的都看過了,該做的也都做過了,還害羞什麽呀。”
她想告訴對方,這不是害羞,是做人最起碼的禮義廉恥。可轉念一想,與一個幫兇,何必多言呢。
是的,她只是一個幫兇,所以她不恨她。
她也不恨夏侯賦,因為是自己投懷送抱,活該被辱。不,這不是辱,按照眼前二人的說法,這是愛啊。玩都玩過了,他還要娶她,這該是多真的情!
那她該恨誰呢?
看來看去,只剩下自己了。
呵,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說想去屋頂吹風的時候,夏侯賦似乎不大信,但靳梨雲信,還幫着勸,讓她去吧,她現在心情正亂,靜靜也好。
她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是真的感激。
對方回以微笑,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笑。
六歲那年,父親贈予她這把“靈月劍”,十年之間,她只用劍殺過一人——便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