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蒼旻番外(全)式微式微
北罰有鎮派的三位尊主,同樣的,昆侖也有與北罰那般同樣地位的人。
若是這樣說,那昆侖的尊主,大抵就是我了。
我是昆侖山中唯一一個得道長生的人,活到現在,約摸也活了二三百年。和許多得道長生的人一樣,我對于這艮長的歲月頗感無聊,整日住在昆侖的宮閣中,看着千篇一律的建築,千篇一律的弟子,和千篇一律的日出月落,總覺得時光為何這麽多。每天看到太陽升起,我會想它什麽時候落下;等到太陽終于落下月亮升起,我又會想太陽什麽時候出來。
掌門前幾日又拿了許多雜事煩我,惹得我心情着實焦躁。
我這個人性子随意得很,若是我感覺心情不好,我就不會強忍着還整天對着那個掌門老頭看。于是我決定,下山去走一趟。
現在掌權的皇家姓邊,将國家治理的很不錯,四海升平,安定繁榮。我想着那皇族落腳的皇城,一定是國內最繁華的地段,去那裏轉轉,心情或許就能舒緩很多。
皇城名叫久安,長治久安,這意思取得頗有福意。
久安果真是個人多的地方,城內熙熙攘攘,各種各樣的人走來走去,路邊全是開得正好的各種飯店,還有許多小攤販就地擺攤。偶爾寬闊的大街上還有王親貴胄經過,前呼後擁的,十分熱鬧。
我到那裏時,孤身一人,帶了些零碎銀錢,身上昆侖派的尊主衣袍還沒換下。這些修道之地,總喜歡将所有人的衣服都做成這樣白岑岑的樣子,平日裏做什麽事情都容易髒了衣袖,也不知所謂仙風道骨當真就比日常起居重要?
我的心态,我自個兒都覺得不太像個正經的修道之人。
正這麽胡思亂想着,身後擁擠的人群忽然大聲吵鬧起來,人們驚慌地想要躲避什麽,紛紛慌忙地四散開來。我趕忙回頭查看,只見離我十步遠的地方,一匹膘肥體壯的汗血寶馬正揚着那健壯的鋼鐵般的馬蹄,直直向我這個方向沖來,碩大的鼻孔裏噴着粗氣,嘴巴裏含着缰繩,張得很開,像是要吃人一般。
很好,連個畜牲都不歡迎我。
我冷着臉,正想給這畜牲迎面來一掌,叫它嘗嘗我昆侖派的獨家冰封掌時,眼前忽然閃過一團紅影,迅速得我都沒瞧清。
那紅衣人身形矯健,輕功極好,她一把拉住汗血寶馬的缰繩,狠狠往旁邊一帶,首先拉離了我面前。而後又一個翻身上馬,坐到了馬背上,緊緊拽住缰繩。那剽悍的馬一點都不聽話,前蹄揚的高高的,想要将背上的女子甩下來,但紅衣女子很有辦法,抽出她背後別着的長.槍,沖馬的脖子狠狠拍去,馬受了疼,卻好似認得那柄長.槍一般,再不敢造次,慢慢安靜下來。
紅衣女子手拿長.槍坐在馬上,摸了摸馬脖子上的鬃毛,擡眼含着三分歉意地沖我微微一笑。
她長得十分美麗,又帶了不似尋常女子的幾分英氣,眉眼尾處微微上挑,帶着天生的淩厲氣質,一身紅衣上還配了銀白色的輕铠甲,彰顯着她非同一般的将門身份。她手裏拿着的長.槍上墜着長長的紅色流蘇,險些墜到地上,将那柄長.槍裝飾得非常華貴精致,和她這個人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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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身下馬,拿着長.槍沖我抱拳:“姑娘,實在抱歉,在下沒有将這畜牲管好,見諒,見諒。”
陽光打在她身上,銀白的铠甲泛起的光有點刺眼。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了一串紅檀木制的手串,顯得高貴典雅。
“無礙。”我見她長得好看,便也就不在意适才那檔子事了,頓了頓,又道:“我叫蒼旻。”
她愣了愣,顯然是沒料到我會自報家門,随即便又直爽道:“蒼旻,真是好名字,很适合姑娘的氣質。在下,華陽将軍,沈青檀。”
“将軍?呵……我頭一回遇見女将軍呢。”
青檀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面上有點泛紅:“實在對不住姑娘了。不知姑娘是否賞臉,随在下去落玉樓一聚,在下也好請姑娘一頓飯菜做補償。”
其實我對于她請我吃飯這種事沒什麽興趣,但我對她這個人還挺有興趣,所以自然也會對我感興趣的人請我吃飯這件事情感興趣。
我輕輕一笑:“自然要賞你這個臉。”
青檀或許沒見過我這樣講話不客氣的,臉上有些尴尬,卻還是牽着那匹彪壯的馬走在前面,為我帶路。
她的背習慣性地挺得很直,身姿好看得緊。我一時沒心情去看周圍繁華的街道,只顧着看她那漂亮的腰身,和在她身側一擺一擺的戴着紅檀木手串的修長手指。
她這個人就如同紅檀木一般,大氣沉穩。
落玉樓是個很大的飯館,聽旁邊幾個人咕咕叨叨,這落玉樓是皇城最豪華最有錢的飯館,只有什麽名門望族才吃得起。我搖搖頭,這群凡夫俗子當真是沒救了,橫豎不過一個吃飯的地方,賣的東西一樣得被人吃一樣的被人排洩出來,他們偏偏要給你分個三六九等,以滿足一些人的虛榮心,和打擊窮苦人民的優越感。
青檀點了很多菜,她拿着那些寫着菜名的大冊子認認真真得思考,修長的手指撐着下巴,似乎一道菜要不要放辣椒都能難倒她。
“将軍,可曾有婚配?”我忽的開口問道。
青檀怔怔看了我一眼,道:“未曾。”
“長得這樣好看,沒有人說過想要娶你嗎?”
青檀苦笑一下:“姑娘謬贊。全皇城的王孫貴族,哪一個敢要像我這樣的女子?我曾放出過話,打不過我的人,我不嫁。那群纨绔子弟都怕極了我,誰會娶一個這樣彪悍的女子?”
我十分認真地盯着她看,覺得她的長相和說話的樣子非常合我的意。
默默想了很久,我慢慢說道:“将軍,我們打一架吧。”
青檀驚詫地看着我:“為……為何?”
“因為我挺喜歡你,我還不想吃完這頓飯,就和你沒了聯系。若我打過你,你就該想着有個人打敗了你,你要不要嫁她;若我打不敗你……呵,沒有這個可能。”
“姑娘說笑了。”青檀低下頭,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只問你,你放出去的話,到底作不作數?”
“自然作數。”青檀擡眼看了看我,臉上有點紅。
“所以,我們打一架吧。”我淡淡道。
青檀看着我,仿佛為了我這一句話情緒有了波動,目光中有不知名的光在閃耀。
那一架,青檀自然是輸了。
我活了這二三百年,若還打不過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俗世将軍,這昆侖尊主的位子早該下來了。
在習武場,我将從她手裏奪來的長.槍拎在手裏慢慢把玩,将那長長的紅色流蘇繞在指尖,淡淡地看她:“你輸了。”
“我輸了。”青檀淺笑着,臉上卻沒有一絲懊惱。
我摸着手裏銀紅交錯的長.槍,問道:“嫁不嫁?”
她笑意漸深,颔了首:“嫁。”
我一愣,我只想逗逗她的。
“将軍居然應承了,我逗你玩的。”我扔下她的長.槍,轉身想要走,“本想試試你的武藝,你忒不經打了點,腦子也笨,将我的戲言做了真。”
青檀幾個移步到了我的身後,拉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有薄薄的繭,溫度熨燙。
“對,我做了真。”她低低說道。
“我好像玩過了火。”我回頭,看着她的臉。
“對,你玩過了火。”她摸上我的臉,輕笑,“我現在覺得,嫁給你,也很好。你長得很好看,谪仙一樣,皇城從來都沒有見過你這樣脫俗的女子,嫁給你沒什麽不好。”
“将軍,說笑了。”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青檀将她手上的紅檀木手串褪下,戴在了我的手腕上:“我從不說笑。過一陣子,我就要出征了,這一回情況兇險,生死未蔔。我很後悔,如果死在那邊疆,我都還沒嫁過人,多遺憾的事。現在你忽然出現,打敗了我,我說過的話自然要作數,即使你是個女子。”
那串還帶了青檀體溫的紅檀木手串在我的手腕上,還散發着這女子的餘溫。
“我知道我們才認識,我不了解你。不過這無所謂,我以後會了解你,也一定會愛上你。我是朝廷堂堂華陽将軍,不會虧待了你。你願不願意娶我?”
她将額頭抵上我的額頭,我甚至能聽見她快得不像話的心跳。
她的模樣,她的語調,她手指的溫度,都恰恰合了我的意。
“好。”
我想,對一個人心動的過程到底有多長?
一眼都長。
不知道掌門若是曉得我在這短短半天內就和一個才認識的女子私定了終身,該是什麽有趣表情。
、
青檀将我放到一個偏幽的庭院,時不時得空來找我。我頗有些不自在,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她在外面養的……那啥一樣。我和她這麽說,她還笑。
因為有了她這個牽絆,我就暫時待在了那個庭院,想着昆侖一時沒有我應該也出不了什麽亂子,于是安安心心住了下來。青檀很喜歡紅檀木制成的東西,這屋子裏的家具都是紅檀木做的,顯得十分華貴。
這一住,就有了一月有餘。這一個月裏,我與她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親密。
青檀經常在院子裏舞槍給我看。她舞槍的時候,身子矯健,翩若游龍,矯若驚鴻,動作行雲流水,優美至極。我就坐在一邊的臺階上安靜地看,不用想什麽,這麽好看的女子,只需要放空思緒去觀賞就夠了。
青檀舞完那一整套動作,額頭上已經悶了汗,口中輕輕喘着氣向我走來,道:
“水。”
我遞給她手邊早就準備好的一杯水,嗤笑道:“命令我給你做這些雜事舒服麽?”
“嗯,挺舒服的。”她臉皮挺厚,一邊喝水一邊偷偷用眼角看我的表情。
我不屑地起身,要轉頭回屋子裏去。
青檀拉住我的手,一個使力将我帶到她懷裏,緊緊摟住我。
“你……放開!”
“不放。你是我媳婦,我為什麽要放?”她一臉理所應當,将我摟得更緊了。
“嘶……你輕點,你的铠甲硌着我了。”我又推了推她。
她更加得寸進尺,按住了我的後頸,親了親我的額頭。
我一時愣住。
“你臉紅了,阿旻。臉紅什麽呢?”青檀輕輕笑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臉紅?給我走開。”我氣急,使勁推她。
青檀這回真的放開了我,她的雙臂抽離時,我的心裏莫名一空。
“那好,我真的走了。明天下午再來看你。”青檀拉着我的手,玩弄了一下我手上套着的紅檀木手串,将我的手擡起來吻了吻我的手指。
她放下我的手,果真就轉身要走。
我有點急,連忙拉住她:“你心眼怎麽這麽小?你沒聽說過欲拒還迎麽?”
青檀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阿旻你是欲拒還迎啊,想要迎接我做什麽?嗯?”
我看着她,知道她在取笑我。
這人膽子忒肥了,居然敢取笑堂堂昆侖的尊主。我若不讨回來,叫其他人知道了面子往哪擱?
我環住她的脖子,将頭向前探了探,輕輕親了親她的嘴唇,又轉到她的耳畔道:“我想要……做那個事啊……”
她的耳朵紅極了,聲音卻還是強裝鎮定:“咳咳。我知道了……阿旻,你體諒一下,我一會兒是真有事,明天下午來,滿足你這個願望好不好?”
“下午來?說好了哦,要準時。”我又親了下她漂亮的耳廓。
“當然,我華陽将軍說的話,一言九鼎!”青檀聲音都帶了笑意。
我白日裏常想着青檀各種表情的模樣,害羞的時候,驕傲的時候,認真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麽吸引我。想着她,時間竟過得快了許多。我不再想着今天的太陽什麽時候落下,我想和她在一起的這點時光無限延長,永生永世都好。
但不可能是永生永世。我可以長生,她卻只有這短短數十載的壽命。但我現在不願去想這些問題,我只想好好憐惜眼前的這個人。
到了下午的時間,因為青檀沒有說到底下午什麽時候來,我便也不出去随意逛,就坐在臺階上,手裏拿一本書慢慢翻着看,安靜地等她。
想着一會兒她要對我做的事,心跳不禁加快許多。
随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投在書頁上的光線漸漸昏沉下來。
天邊的太陽已經濃縮成一個圓圓的雞蛋黃一樣的東西,逐漸隐沒在群山之後。
下午的時間,應該是過了吧?
我有點氣,青檀這厮,還說什麽一言九鼎,天都黑了,人影也不見着。
我心裏埋怨她,卻還是乖乖坐在臺階上等着,心想,她或許就遲一會兒,不會太晚來的。
天黑透了,晚風刮過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等着等着,時間久了,我有些困了。手裏的書因為沒有光,也看不了,無聊的時間裏我的腦袋一頓一頓,迷迷糊糊靠在門框邊睡着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睡了多久。
正昏昏沉沉着,不知時間,忽覺有一雙手在輕輕搖晃我,還輕輕說着什麽:
“阿旻……阿旻……醒醒,不要在這裏睡。”
我努力睜開眼睛,從眼睛縫裏看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我面前,彎着腰扶着我的肩,目光含着笑意。
終于來了。
我躲開她的手,嘴裏譏諷:“大将軍真是大忙人,說過的話當放……算了……太不雅……”
青檀無奈得笑笑:“沒辦法啊,朝廷有事務,走不開身。你看,這不我才脫了身,家都沒回就上你這兒來了麽。”
“滾開,鬼信你的話。”我拍開她的手。
青檀走到我的身後,也坐了下來,坐在我坐的臺階上一級,将我環在懷裏。
“哼,不要臉。”我微微後靠,将身體的重量托付給她。她今日沒穿铠甲,想必是因為我昨天那句不經意的話,特意脫掉了。
“莫要生我的氣了,我沒守時,是我不對。”青檀溫聲細語好言哄道。
“我等你這麽久,你不好好哄哄就原諒你,我不就白等了?”
“你說的也對。”青檀笑了笑,仔細想了想,許久,道:“這樣吧,我給你唱個小曲兒,唱得好呢,你就不生我氣了,唱得不好,我就送到你床上任你處置。”
我想了想,覺得她這個提議還算不錯,橫豎我吃不了虧,便答應了她:
“唱罷。好好唱,不許耍賴。”
青檀摸摸我的腦袋,吻了下我的發頂,将頭埋在我耳側,輕輕開口唱道: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她嗓音婉轉清亮,言念之間曲調悠長寧靜,透着股淡淡的失落,讓人聽着揪心。
她唱的這曲子,倒是符合現在的場景。這曲子大意是“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麽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為了君主,何以還在露水中。”
她正是為了朝堂的事情,奔波勞碌,身不由己。
我生來一帆風順,自從做了昆侖的尊主,更是沒有什麽身不由己的事情。青檀可不一樣,她出身武将世家,她這一代就得了她這一個女孩子,長輩要她繼承衣缽,不管她願不願意,從小就叫她舞刀弄劍。我知曉她一直想要個平靜的生活,像一個普通女子那般,可以嫁人,可以安安靜靜地活着。但她的家族,和她的将軍職分,都牢牢桎梏了她,讓她沒有選擇,一輩子都得做這種刀口上舔血的事情。
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抓住她擱在我身上的手:“青檀,不管你多晚回家,我都等你。”
青檀唱得好像流了淚,她抽着氣将臉埋在我的發間。
“我娶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抓起她的手輕輕吻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一直都會等你。”
她哽咽着說:“阿旻……等這一仗打完,我就辭去将軍的職位,和你一起歸隐山水,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好……好……”不知為什麽,我眼裏酸酸的。
“……我就說過,我一定會愛上你。”青檀在我頭發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那麽将軍大人,咱們今晚就洞房花燭,好不好?”我在她柔軟的胸部蹭了蹭。
青檀破涕為笑,一把将我橫抱起來,向裏屋走去。
、
早上醒來,我渾身酸痛不已,青檀還在我身邊沉沉地睡着。
我半撐起身子,往屋子裏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昨晚好一番折騰,屋子裏擺着那些紅檀木家具全都倒在地上,一個桌子還給毀掉了,散了一地的木頭板。
青檀這厮,在床上比在戰場上還來勁,精力旺盛的很。
我嘆口氣,轉頭看向她。她睡得很熟,美極的五官散發着柔和的氣息,是我最喜歡的長相。我不禁垂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這動作驚醒了她,她嘴裏嘟囔着什麽慢慢睜開眼,看見我後,不由笑了笑:“早啊,阿旻。”
“早。”我淡淡回道,俯身鑽入她的懷裏。
“阿旻,我愛你。”青檀緊緊抱住我,語氣十分滿足。
“我也愛你。”我摸着她散開的長發,無比留戀她身上的氣息,帶着股淡淡的檀香,是經久沉澱過的醇厚香味。
“三天後,我就要出征去邊疆了。這是最後一戰,我答應過你的。”
“我随你一起去。”我定定道。
“不好,你不許去。”一向縱容我的她,此時堅定地拒絕我。
“我打敗了你,別忘了。”我瞪她一眼。
“是麽?……昨晚在床上,是誰敗了呢?……呀,你別咬我脖子,留下印子叫其他士兵看見了可怎麽好……”
“你答不答應?你不答應我也要去!”我狠狠瞪她。
“好好好,去去,我答應你。但你不許亂跑,一切行動聽本将軍指揮,行不行?”青檀笑着摸她脖子上我剛剛咬過的地方。
我褪下手腕上的紅檀木手串,給青檀戴了回去:“這個東西,我知道對你很重要。你先戴着,等勝利了再脫下來還給我。”
“好。”青檀寵溺地摸我的背。
在她面前,我忘記了我的真實年歲。我有一種她比我還要成熟的錯覺。
我可以依賴她,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驚喜。
正應了那句話:我一點都不後悔沒有在最美好的時光遇見你,因為遇見你之後最美好的時光才開始。
和青檀在一起的時光,就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我随着她跋山涉水,一路慢慢地跟着軍隊向邊疆出發。一路上吃的全是幹餅肉幹,有時候連水都喝不上,環境條件艱苦之極。我默默忍下這一切,不想叫青檀擔心,但青檀還是十分敏銳地發現我的不适應,她一邊埋汰我說:“你看,我就說你不要跟來,你偏要來,後悔了吧?”一邊又将幹糧袋中最後的一點食物和水拿給我,她自己卻已經餓了好幾天。
有這樣一個人,我還奢求什麽?我常常想,我這一輩子,死都要和她耗在一起。
她比我想象中還要深入骨髓。
到邊疆戰地時,天氣已轉涼,氣候很是寒冷。
青檀整日在軍帳中忙着和其他将領商量戰策,很晚很晚才能回來。我就一直坐在寝帳門口等她,不管多晚都等,她不來,我就絕對不進去。
我說過,不管多晚我都等她回來。我是她的妻子。
很多回,我在寝帳門口等到睡着,都是青檀回來時将我抱了回去。她趁我睡着的時候,會偷偷親吻我的臉,還以為我不知道。她時常怨我不乖乖聽她的話去睡覺,眼中卻閃着欣喜的光。
我迫不及待想要她打完這一仗,然後和她去過那神仙般的生活。
戰争很快到來。
青檀和将領們制定的方案是将敵軍引入一個大峽谷,甕中捉鼈,手到擒來。她不許我跟着,她說:“阿旻,我知道你武功很好,可這是打仗,不是武林争霸,你就乖乖待在軍帳中,等我回來。”
我不想拖她後腿,只得答應了她。
我親眼目送着她身着一身銀白铠甲,內襯紅色長衫,倒提那一柄長.槍,上面紅色的流蘇很長很長,險些墜到地上。她帶領着一衆将士浩浩蕩蕩離去,她的一個背影,就讓我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
等待的時間無疑是煎熬的,若我還在她身邊看着兩軍交戰,那也比現在好很多。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我不知道現在究竟過去了多久。我等的耐心一點一點磨光,卻絕對不能去找她,我等得快瘋在軍帳中。
外頭忽然亂了起來,吵吵嚷嚷的,像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急忙起身,沖出去揪住一個路過的小士兵沖他吼道:“發生什麽?”
小士兵被我吓得一顫,随即磕磕巴巴地說道:“戰況出了問題……将軍他們……他們被困在峽谷中,和外援失去了消息……”
我心頭一空,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要失去了,再也不能多思考什麽,施起輕功就朝戰場那邊飛去。
峽谷那邊,一片混亂,峽谷兩邊堆放了各種箭弩滾石,峽谷中則兩軍都有,混戰一片。我抓了個人問,他說:“計劃出錯了,将軍她帶着一小隊兵深陷峽谷中,她本該出來的,現在卻失去聯系,生死未蔔!姑娘,你看這峽谷兩邊的箭弩和滾石,若再過一刻鐘将軍還上不來,我們就要往峽谷裏投放了!”
“你敢!”我紅了眼睛,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不是屬下的主意,這是将軍親口吩咐的!她說不能誤了狙擊敵軍的最好時機……”
我再不能聽進他的話,一把将他推開,什麽都不想,便飛身下了峽谷。
人太多了,我根本找不到她。
我手裏拿着劍,殺紅了眼。青檀她怎麽可以……她怎麽可以抛下我!她明明叫我不要擔心,她卻自私地做了決定去赴死嗎!在她心中,效忠于朝廷比我還要重要嗎?!
我身上的白衣染了許多血,全部都是我殺的人的。我一時分不清我究竟是正是邪,我自诩名門正派,現在卻殺了這麽多無辜的人!我修的道,我念的道究竟是什麽?
道都是個屁!我只要青檀,此刻我只要她就夠了。我要她活着站在我面前,其他都不重要!
不記得究竟在峽谷中找了多久,忽然聽到峽谷上有人大喊一聲:“放箭——”一時間箭如雨下,密密麻麻地落在我周圍,狠狠釘入土地和士兵的身體中,帶着狂亂的破空之聲。
可我還是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沒用,沒用到了極點。
“阿旻——!”熟悉的聲音忽然傳來,我忙轉身去看,只見心心念念的青檀就站在不遠處,一臉欣喜地看着我。她身上銀白色的盔甲濺了很多血,我只保佑那不是她的。
“你怎麽來了?”她沖我喊道。
我努力地勾出一個笑:“我不放心你……”
青檀臉色忽變,口中頓時異常驚慌:“阿旻!!小心身後!!!”
我才轉身,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數十只箭羽直直向我呼嘯而來!
身後忽的一暖,還帶着那有些硌人的冰涼。
青檀抱着我,一個漂亮地轉身,将我牢牢護在懷裏,而她的背,為我遮住了所有的箭羽。
“不——!!!!!”我失聲尖叫。
我卻來不及為她擋下那些箭了。
随着駭人的噗噗聲,那數十支箭羽争先恐後地深深紮入青檀的後背,硬生生刺穿了她身上的铠甲,沒入她的髒腑,将她的背紮得活像個刺猬,竟然讓我連摟都沒有空隙去摟。
青檀一口血噴出,吐在了我的肩上,将我白色的衣衫染紅了大半。
我一時失神。像是不敢相信。
我是在做夢,對麽?
這怎麽會是真的?她前一秒還好端端地站在那裏,眼中有欣喜的神情。
青檀虛無缥缈的聲音在耳旁傳來,像天邊再也抓不住的一縷青煙:
“阿旻……對不起……”
她的身體軟了下來,我抱着她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你答應我什麽?你這個混蛋!你這混蛋啊……!!”
青檀又嘔出一口血,再開口卻帶了三分笑意:“阿旻……吻我一下。”
我使勁抽了抽鼻子,拉開一點她,将唇顫抖着貼上她的嘴唇,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沖進我的口腔。
她卻偏開了頭,低低一笑:“哎……是我奢求了,口裏全是血……弄髒了你……”
“你閉嘴!我帶你回家,我們去找大夫,我們還要歸隐山水,我們還有一輩子去逍遙……”我泣不成聲,哆哆嗦嗦将這些異想天開的話說出口。
“我……第一次見你……一身白衣衫,好看極了……我想……世上有這樣美好的女子,我願意……為她而死……”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抱着她,緊緊抱着她,感受她身體的最後一絲溫度。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聽到過最好聽的情話……就是當初……你說的……将軍啊……我們……我們打一架吧……”
這句話後,青檀的頭失去支撐般垂下,斷了最後的氣息。
她死了。
她死了。死絕了。
從此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青檀這個人。
她既然死了,我為什麽還活着?
為什麽我還活着?
我長久得想不通這個問題。我究竟還為什麽活着。
我抱着她的屍體,在那裏失神很久,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像汪洋大海,沒有盡頭。
、
青檀的遺體運回了皇城,入了她家的祖墳。
後來我才發現,我竟然什麽都給不了她。名分給不了,安寧給不了,連我最驕傲的武功,都沒有能保護她。
随行的将士收拾青檀的遺體時,看見她手上那串紅檀木手串,問我道:“姑娘,将軍的這個手串,你要不要拿走做個念想?”
我淡淡看青檀一眼,道:“不要了。她沒有信守承諾,我不要她的手串。”
我說過,她活着勝利歸來,我才要拿回這個紅檀木手串。她死了,所以我不要了。
後來,我回了我們曾一起居住的那個幽靜庭院,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想象着她昔日在這裏舞槍的優美身姿,想着她在這裏親吻我的額頭,還有她身體灼人的溫度,和她身上那有些硌人的铠甲。
我想很多事情,想到不注意時間的流逝。
天漸漸黑了。
我蜷起膝蓋,将臉深深埋入腿間,淚水濡濕了我的衣衫。
式微,式微,胡不歸?
天黑了,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沒關系,你不回來,我就一直在這裏等你。
我是你的妻子,我承諾過,不管多晚,我一定等你回來。
青檀。
我愛你。我等你。我不走,你一定要回來。
後來的後來,我回了昆侖。
我放手一切事務,在昆侖山後找了個山洞歸隐起來。我買了一整套紅檀木家具,按照原先那個庭院裏的擺設一模一樣地放了進去。我想,我這輩子都注定要睹物思人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再也不能忘掉她。
我給那個山洞取名為華胥境。
青檀是華陽将軍。華陽,等于華胥。都是虛無之境的意思。
沒有她的地方,都是虛無之境。
某夜,我坐在華胥境洞口的臺階上,呆呆地看天空的雪花飄落。昆侖山上一片雪白,大雪壓山,一點都沒有皇城那溫暖的氣候,也沒有那溫暖的人。
時間久了,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人在輕輕推我:“醒醒……醒醒……不要睡在這裏……”
我忽的睜開眼睛,一把捏住那人的手腕,欣喜地看過去。想象中,她一身紅衣,微微彎着腰,手放在我的肩頭上,目光含着笑意。
我的眼淚瞬間溢出,手捂着嘴哭起來。
可那不是青檀。
呵,怎可能是她呢。我差點忘了,那個混蛋,已經死了啊。
眼前的人身穿一襲白鶴壓花的白衣,眉眼清冷,一雙淺褐色眼睛如同一碗氤氲的清茶,正淡淡看着我。
“姑娘……”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你在等人?”白衣女子問道。
“嗯。我在等人。天黑了,她還不回來。”我眼睛酸得很,有許多淚水溢出來。
“她為什麽不回來?”白衣女子在一旁坐下。
我苦笑着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麽,拉住白衣女子的袖子,有些興奮地道:“姑娘,我給你唱個小曲子吧。”
“嗯。”白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
我咬了咬唇,努力回想當年那個寧靜悠長的腔調,緩緩唱道: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眼淚順着我的臉不斷往下流,我唱的調子也磕磕絆絆。
、
腦中忽然閃過那清亮的聲音,帶着一絲哭腔,卻是那堅韌裏最不易察覺的一抹溫柔:
“阿旻……等這一仗打完,我就辭去将軍的職位,和你一起歸隐山水,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我在等她。我一輩子,都會等她。
可天都黑了,你為什麽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