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奇跡
安豐鎮魚塘承包主邱小順, 這會兒正一身泥一身水的泡在魚塘中——
雖然地處北方,樂源縣這裏水域還算遼闊。
尤其是下轄的安豐鎮。
曾經因為種植的水稻面積夠大, 再有魚塘衆多,安豐鎮這裏被媒體贊譽為北方的“小江南”——
最輝煌的時候,“安豐稻米”曾經和江南貢米并駕齊驅,不但是省優部優國優産品,更曾出口國外,給樂源縣帶來大量的外彙收入。
安豐石斑魚也因為肉質肥美為人稱道。憑借這兩項收入,安豐鎮國民生産總值曾經一舉躍入全省小鎮前三。
只可惜那樣輝煌的經歷,早已成了歷史。樂源整個大生态環境崩壞的基礎上, 安豐也沒有幸免。
先是安豐稻米沒辦法達到出口标準,産米只能轉為內銷。
基于安豐大米的超高人氣,一開始還頗受歡迎, 想着這麽低的價格, 竟然能買到安豐米, 還很是暢銷過一段。
可那樣的風光不過持續了短短一個星期——
口味今非昔比之下, 國人也不買賬。
到現在,安豐大米早已成為了歷史符號。
至于說對水質要求較高的安豐石斑魚也早就從安豐人的餐桌上消失。
收入大幅度下降之下, 衆多安豐人不得不離鄉背井, 同樣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收入雖然比不上曾經安豐鎮輝煌的時候,可好歹掙的錢可以養活老婆孩子。
但凡有一點可能, 邱小順也想和同齡人一樣,背上行囊去大城市打工。不管是去工地搬磚,亦或是做流水線工人, 都好過對着家鄉那幾畝稻田和怎麽幾乎沒什麽生機了的魚塘的絕望。
Advertisement
可邱小順不能——
曾經邱小順也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妻子賢惠,父親雖然年齡大了,卻不是一般的能幹, 下地幹活時一把好手。
下面一兒一女,也都聰明伶俐。
往年家裏都是邱小順在外打工,老父親和媳婦在家裏照應孩子耕作土地。
可就在去年上,邱小順卻不得不辭了外面的工作,背上行李回了家鄉——
父親股骨頭壞死,癱瘓在床,剛給老父親置換過股骨頭,那邊妻子又被查出了中期甲狀腺癌。
兩個孩子大的十七歲正讀高二,小的十二歲讀初一。
家庭的重擔一下全壓在了邱小順一個人的身上。
給父親和妻子治病,花光了邱小順所有的積蓄。後續治療的錢和兩個孩子的學費還沒有影。
把個邱小順給難為的,一夜之間頭發就白了一大半,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墳旁,呆呆坐了一宿。
可日子再難,也得過下去不是?
擦幹淨眼淚,邱小順還得面對家裏的這種困境——
作為流水線工人,邱小順根本就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技能,要說唯一掌握的一門技術,就是安豐鎮經濟輝煌時,和父親一起承包過魚塘。
思來想去,想要掙錢的話,怕是也就這條路好走了。
回去說了一聲,父親和妻子也都同意了——
曾經的生活習慣,安豐人喜歡吃魚的還不少。
石斑魚什麽的自然別想了,可弄些對水質要求低的,比方說鲢魚,鯉魚,鲶魚等還是可以的。
邱小順是個有事業心的人,想着既然要幹,那就幹大些,當下就從親朋好友那兒借了十萬塊錢,承包了一口三十畝的魚塘。
有父親邱旺田從旁指導,魚苗存活率還挺高。
滿想着春節時,就可以撒網撈出來一大部分售賣,到時候有了收入,家裏也能好過些。
卻怎麽也沒有想到,魚苗剛入塘那個月,就下了一場酸雨。
酸雨過後,魚塘中的魚苗直接死了個幹幹淨淨。
那會兒邱小順整個人都懵了,對着一塘漂浮起來的死魚,七尺高的漢子直接跪倒在塘邊,嚎啕大哭。
拄着雙拐的老父親絕望之下,差點兒一頭栽倒在魚塘裏,妻子擔憂之下,也再次病倒。
幸虧遇見了領着專家走遍全縣尋求治理方法的新任縣委書記盛禹。
盛書記第一時間聯系了相關部門,請他們幫着邱小順清理魚塘中沉降的酸雨,又讓銀行給邱小順辦理了專門扶植養殖戶的無息貸款五萬元。
等水質測試,可以養魚後,邱小順就又購買了一批魚苗。沒想到這才兩個月,竟然又要下酸雨。
聽到天氣預報的第一時間,剛吃完午飯在床上歪會兒的邱小順鞋都來不及穿,拖着一大卷曬谷物的塑料布就就往魚塘跑,兩個在學校上學的孩子也是懂事的,聽了天氣預報後,也都請了假,從學校趕了回來。
邱旺田拄着拐棍也跟着跑,汪玲驚得端着的一摞碗也碎了一地,手上還劃了長長的一道傷口,卻是連疼痛都沒感覺到。
等追出門外,一眼瞧見跑得太快,絆倒在地,拐棍摔出去老遠的邱旺田,汪玲趕緊跑過去攙扶,把人扶起來才發現,邱旺田臉上被磚頭磨破了一大塊皮,瞧着血淋淋的,不是一般的吓人,剛想說先扶着邱旺田去衛生所看看,就被一把推開:
“玲玲啊,你別管我,趕緊去幫小順……”
“爸,你行不行啊……”
“去,趕緊去……”邱旺田老淚直流,“魚塘那可是咱們一家人的命啊!”
要是再下一場酸雨,魚苗肯定還得全部死光,真是到了那樣的境地,邱旺田覺得,他就是拿老命來填還,也是不夠啊。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汪玲眼淚也控制不住,拐棍遞給邱旺田,就哭着趕去了魚塘。
邱旺田倚在牆上喘息着,嘴裏不住喃喃:
“我這個老不死的,怎麽還不死啊……”
要是自己死了,兒子的負擔就能減輕些吧?
真是這回的魚苗救不回來,他也別活了,好歹省下些錢,讓孫孫孫女繼續上學……
等趕到魚塘那裏,幾口隔開的小些的魚塘,已經被邱小順和兩個孩子堪堪拿塑料布遮了起來,只有最大的那口池塘,根本就沒有那樣大塊的塑料布之下,還敞着口丢在那裏。
邱小順沒辦法,吩咐兒女把和池塘通着的水口全都拿土給埋上的同時,他自己則一點兒防護措施都沒做,直接跳到魚塘裏,手持一個大網,拼命的舀了魚苗往能用塑料布勉強遮住的池塘裏送。
汪玲趕過來後,不顧剛動過手術不久,也跟着跳下來,一趟趟往旁邊的池塘裏運送魚苗。
至于說好容易蹒跚着走近的邱旺田,瞧着白了一半頭發的兒子和身體孱弱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擺的兒媳,渾濁的老淚再次湧了出來。
艱難的挪到孫女身邊,丢了拐棍,就幫着封土。瞧着爬在地上拼命挖土的爺爺,小孫女也哭了,抽泣着上前勸阻:
“爺爺你別幹了,你去一邊歇着就好,待會兒又要腿痛了……”
“爺爺沒事……乖囡你甭管爺爺……趕緊封土幫幫你爸媽是正事……”瞧着孫女布滿泥漬的稚嫩臉龐,邱旺田幾乎是哽咽着道——
為啥老天爺就不開開眼啊!要是魚苗再死了,他這麽懂事的孫女說不定連學都上不成了!
話剛出口,就聽見邱小順那裏驚叫一聲:
“玲玲——”
卻是汪玲畢竟身體虛,這麽來回跑着,體力不支之下,竟然一頭栽倒在魚塘裏。
得虧邱小順離得近,不然非得出大事不可。
慌忙丢下網兜,上前扶起汪玲,連脫帶拽的弄上了岸,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好一會兒汪玲才醒過來,睜開眼瞧見邱小順紅着眼睛跪坐在她身前,忙推丈夫:
“小順,你還在這裏幹啥呢?趕緊去繼續弄魚苗啊……”
“不了。”邱小順帶着哭腔道——
大魚塘魚苗那麽多呢,別說雨馬上就要下來了,他根本不可能把魚苗運的過去,就是能全部舀到旁邊魚塘裏,也是不行的——
小魚塘承載能力有限,送過去的魚苗太多了,也九成九會翻塘。
汪玲一下軟在了那裏,絕望的看向魚塘——
難道就這麽着眼睜睜的看着魚塘裏的魚全都死掉?
那可真是跟公公說的似的,要了一家人的命啊。
沉重絕望的氛圍之下,兩個孩子也無疑吓着了,圍在汪玲身邊,不停抹眼淚。
邱旺田一下一下的用力拍打着土地——
親身經歷過安豐鎮的興衰,再沒有人比邱旺田更明白,安豐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那些年大家掙錢都掙瘋了,又是挖山,又是砍樹,還有各種污染嚴重的小作坊……
根本就沒多少年,安豐的山成了荒山,清的能映出人影的河也成了臭水河……
可他們這些前人造的孽,為什麽要報應到孩子們的身上啊。
和他一樣想法的又豈止一個兩個?
眼瞧着稻田就該收了,真是這麽一場酸雨,不定會怎麽樣呢。田野裏到處都是想辦法減少酸雨壞影響的惶恐不安的農人。
絕望的氣氛在整個安慶上空蔓延。
不是偶爾還有狗吠聲響起,這裏簡直就跟個死地似的。
“算了,聽天由命吧。”邱小順抱着羸弱的妻子,整個人都有些麻木了。
正想着回去找個車子,拉了妻子和老父親回去,就聽見村裏的大喇叭響了起來:
“接縣委盛書記緊急通知……酸雨危機已經解除,酸雨危機已經解除……鄉親們不用再去遮蓋農作物,蓋上的也最好去掉……”
“小順——”默默流淚的汪玲一下攥住了整個人都傻住了的邱小順的手,“你聽見沒有,廣播上說,沒酸雨了?”
“我,我聽見了……”邱小順卻仿佛整個人都空了,“興許是,廣播壞了吧……”
上回酸雨時那陣仗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和現在這天氣根本就一模一樣——
天空灰蒙蒙的,什麽都看不清,空氣裏還有股刺鼻的味兒道……
“沒,沒壞……”汪玲更緊的攥着丈夫的胳膊,用力的模樣,就如同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你聽,還在播呢,還說是,盛書記讓發的通知……”
那可是盛書記啊,要不是盛書記幫了他們,上回魚苗全死完時,他們家怕是就散了。
第三遍廣播的聲音跟着傳來:
“接盛書記緊急通知……廣大農民朋友不用采取什麽防護措施,這場雨不是酸雨……”
“小順,你聽見了吧?真是盛書記讓發的通知……”
汪玲哽咽着。
這樣的通知也在樂源縣其他地方響起。
耳聽得此起彼伏的“接盛書記緊急通知”,盛禹的秘書臉都白了——
酸雨的危害,他之前算是切身體會過,當時可是給全縣經濟帶來沉重的打擊。
農作物大面積減産,全縣範圍內,花大價錢買來後種上的樹苗死了三分之一,好多水産養殖大戶血虧……
酸雨問題甚至直接驚動了省裏和中央。
可所有人也都知道,會出現這樣可怕的事,和盛書記并沒有多大關系。
畢竟那會兒盛書記剛到任,還為了應對酸雨做出了種種防護措施。
雖然無功,可也絕對無過。
可眼下這算怎麽回事兒啊?
別說秘書,所有人都明白,就是這場酸雨造成的損失更大,可依舊不能把原因歸結到盛書記頭上。
畢竟防污治理環境的工作才剛剛展開,沒道理多年的污染,一朝就能治理成功。
盛禹只要和上一次一樣,出臺些防護措施,坐在辦公室裏發號施令,那事情就絕對怪不到他頭上。
結果也不知道盛書記怎麽想的,這眼瞧着雨就要下來了,竟然就突兀的發布了這樣一道命令下去。
這要是真和盛書記說的那樣,不但不是酸雨,還對農作物和綠植大大有利,固然是一件大功,可要真依舊是落了一場酸雨,樂源縣的百姓怕是會瘋掉。
會造成怎樣的損失不可估量,盛禹的仕途卻注定是走到頭了。
“盛書記,您再考慮一下,讓他們別再播了……”秘書嗓音都是抖得——
跟在盛禹身邊這麽久,秘書也算看出來了,盛禹他真是個一心為民的實幹家。
從到任之後,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這兩個月來,盛書記光鞋子就跑爛了五雙。
秘書打心眼裏敬佩他。本來對盛禹的軍令狀,還有些疑慮,可看到盛禹這麽拼,秘書也終于有了些信心——
他是樂源本地人,再沒有比他這樣的樂源人,更盼着樂源環境好起來了的。
眼下突然發布了這樣的政令,真是怎麽看都有些太魯莽了。
不管是樂源百姓可能會面臨的損失,或者盛禹仕途上興許很快就要遭受的危機,秘書都絕不想看到。
看盛禹一徑盯着手機不說話,秘書又加了一句:
“或者別用盛書記您的名義,就說是我……”
盛書記這麽能幹,真是他留下來,時間久了,樂源縣肯定有變好的那麽一天。
可嘴上雖然這麽說,卻也明白,他說的話根本就不可能行得通——
相較于盛禹的影響力,他一個小秘書的話,老百姓怎麽可能相信?
“不用擔心。”盛禹正盯着看秦櫻發過來的又一張照片,照片拍的依舊是樂源山那裏,相較于他們站的陰沉沉的惠濟河邊,樂源山周圍的雲層亮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大面積擴充——
從第一次和秦櫻見面,盛禹就敏感的發現,小姑娘對植物和環境不是一般的敏感。
而兩次預判,一次關于車禍,還有那次山體滑坡,全都無比準确。再有樂源山雲層奇景,盛禹思慮了一回兒,還是覺得,應該相信秦櫻。
只是這樣的理由自然沒辦法和秘書解釋。
好在眼瞧着時間差不多了,氣象局那兒的監測結果應該很快就會出來了。
正想着心思,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盛禹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一個向來關心他的老領導,忙接了起來:
“李部長……”
“盛禹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小子可別亂來啊……”
監測到樂源縣又将降下一場酸雨,老領導也是焦灼的厲害。曾經他也在樂源縣任職,就是盛禹去樂源赴任,也是他建議的。
本來想着,盛禹敢想敢幹,有沖勁,派去樂源肯定能幫着扭轉樂源的形勢。
可沒想到盛禹倒是真能幹,這段時間以來,民聲不是一般的好。可也真是沖動,竟然就敢在氣象臺預報酸雨後,還發出那樣的通知。
“……你自己的仕途是小事,老百姓的事是大事……你是縣委書記,不是天氣預報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不管對你還是對百姓,都有利……”
不怕不幹,就怕瞎幹。
真是那條通知是錯誤的,老領導覺得,他都無顏見山東父老。
“謝謝老領導的關心,不過請領導放心,我發出那樣的通知是有依據的……”
雖然知道冒險,可剛才秦櫻提示他,說這場雨真落下,應該會對上一場酸雨造成的危害有所彌補。
盛禹太知道那些農人有多盼着這一季的豐收了。但凡有一點希望,能對農民有幫助,盛禹都不想錯過。
“你真的确定?”老領導雖然還是不太相信,可基于對盛禹人品的信任,語氣終于緩和了些,“不過你也記着,要是事情沒有按照你說的發展,我可就第一個饒不過你。”
老領導之後,又有幾個關心他的領導打過來電話,內容無一不是覺得他太激進的。
等挂掉最後一個電話,盛禹揉了揉眉心,還想着終于安靜下來了,秘書忽然急匆匆跑了過來,臉上帶着非同一般的激動:
“盛書記,盛書記……”
盛禹回頭。
秘書正好舉着手機跑到近前:
“盛書記,氣象局那邊的監測結果出來了……”
太過激動,秘書的聲音一下拔高:
“盛書記,您真是神了……氣象局那邊說,天上雨雲的狀态确實正在發生變化……”
有害物質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減少!
“……說是樂源山那邊一大塊淨化能力極強的雨雲,正在快速往全縣境內推進……”
那一大片雨雲所到之處,簡直摧枯拉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污濁的雲層淨化殆盡。
還要再說,猛地驚呼一聲,卻是秘書這時候也看到了天空的奇景——
從南邊那裏一道面積龐大明亮的雨雲正以磅礴之勢往他們站的地方翻湧。
雲層所到之處,空氣裏難聞的氣味一下跟着消失,久違的新鮮空氣瞬間湧入鼻間。
“嗚——”秘書崇拜的瞧着盛禹,真要哭出來了,“盛書記,您真的說對了,這場雨真的是好雨呢……”
随着他話音落地,一滴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
秘書下意識的擡手接了一滴,送到唇邊——
竟然有點點清甜的味道,好像多年前,他和父母一起去爬樂源山時,喝到的樂源山泉水,就是這個味道。
秘書的眼淚一下掉了下來,忽然就扔掉雨傘,張開胳膊,沖到了雨裏。
和他一樣激動的還有邱小順一家人,聽說是盛書記讓發布的通知,邱小順猶豫了一下,就以最快速度撤去了所有防護措施。
一家人卻是不敢回家,始終守在魚塘邊,第一滴雨落下時,邱小順做出了和秘書一樣的動作,然後就趴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盛書記果然是他們家的救星,這次下的雨,真的不是酸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