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窈
周家村。
周家村是一個小山村。
雖然已經改革開放幾年了，村裏的情況已經比以前好了不少，沒什麽人餓肚子了，但卻也還都不富裕。
山村裏住的大多也還多是土坯房，茅草屋頂，只有很少幾家能住上瓦房的。
這樣的情況下，村東頭周大槐家的大院子，前面五間青磚大瓦房，後面又有兩間瓦房，加一個小院子的格局就格外顯眼了。
周大槐家能有這樣的條件，當然不只是因為他爹以前是生産隊的大隊長......前後好幾屆大隊長，也沒見人家能住上青磚瓦房的。
周家的日子能過得這麽紅紅火火，跟周巧娘嫁的男人有關。
村裏人都說是周巧娘慧眼識珠，嫁了個好男人，這才帶的周家日子越過越好，周大槐家的幾個兒女也因此都吃上了公家糧。
所以哪怕那個男人多年前就已經抛棄妻女，丢下了周巧娘，丢下了林窈，村裏人還是覺得周巧娘嫁得不虧，或者說周家這個女兒嫁得不虧。
周巧娘已經過世。
此時林窈躺在後面的小瓦房裏，沒什麽力氣。
周巧娘大病，她為了給她治病，也為了讓她少點痛楚，每天都用自己的血損耗自己的元氣給她續命，等她過世，她自己也差不多去了半條命。
沒辦法，誰讓她是沒什麽能耐的桃花精呢。
她是五年前成了林窈的。
八年前林建明平反離開周家村。
林窈“原身”是個有些癡傻的孩子。
她從小就對這個父親感情很深，性格執拗一根筋，身體還不好，所以林建明離開了，周巧娘和周家人都不敢跟她說真話，只說她父親是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去了，就跟那些當兵的一樣，輕易不能回來，但他還是疼愛她的，每個月都給她寄錢寄好吃的。
可謊言總有拆穿的時候。
五年前，林窈的舅舅也就是周大槐的二兒子中學畢業去了公社的糧站做臨時工，林窈就聽到了村子裏不少的風言風語，說他爸抛棄了她和她媽，換來了她舅家幾個孩子的前途，老周家也算是值了。
林窈不敢相信，跑回家本來想問她媽，卻又意外聽到了她舅母和表姐的對話，才知道她爸原來在城裏已經有了別的老婆，還有兩個孩子，所以不要她和她媽了。
她大受刺激，跑了出去，結果神思恍惚，一不小心就滑到了村頭的前面河裏。
彼時小桃花精就困在河岸邊的老桃樹裏。
她看到小姑娘掉河，拼了命用神識揮舞着枝丫想要救小姑娘上岸，結果人沒救着，反而自己也一頭栽到了河裏，然後醒過來就在小姑娘身體裏了。
小桃花精在老桃樹裏困了幾十年，一直都很羨慕自由自在，能吃能跑能跳能說話能笑的人類。
所以突然變成人當然很高興。
但她能做人，是因為借了林窈的身體，所以她覺得自己欠了林窈和她母親的恩情。
為了報恩，這五年來她一直都對周巧娘十分孝順，哄她開心，開解她的抑郁情緒。
周巧娘身體不好......其實命數來說，周巧娘本來是在林窈原身死後沒多久就病逝的，是小桃花精求了老桃樹，用自己的精元給她續了五年命，但這也已經是極限了。
周巧娘臨死前抓着林窈的手，讓她去城裏找林建明。
她跟她說：“窈窈，你答應我，等我過世，你就去找你爸。你舅舅他們，雖然對你好，不過也就是拿了你爸的錢給你些吃喝而已，但你生成這樣......當年他們能為了一些錢，為了他們兒子的前程跟你爸妥協，那将來也一樣能拿你去換些別的......所以，不要信他們，更不要留在這裏。”
他們并不壞。
她大哥從小對她已經算是很好。
但這山村裏的實情就是，閨女的婚事能換些好處就換些好處......如果窈窈是他們的閨女，也是一樣的。
她道，“你去找你爸，這是他欠我，也是他欠你的。如果當年他跟我說，他跟他前妻離婚是假的，有回城的機會就會跟她複婚，我又不是非他不可，為什麽一定要嫁給他？”
“是他為了活命，為了日子能過好一點，就跟我結婚的。窈窈，你去找他......不過，他那樣的人，為了面子，為了前途，如果你就這樣找他，他可能不會願意接你回城。但還有一件事......”
周巧娘說到這裏頓住了。
她的目光停在林窈的臉上，看着她目光怔忪，像是失了神般，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窈窈，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你記得你有一個二叔吧？他還是在你爸前頭下鄉的，就在我們隔壁農場.....他老婆也跟他一起，他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受傷了，沒有熬過一個冬天就去世了，那時候他老婆已經有了身孕......”
“可她情況也不怎麽好了，就算農場的人可憐她，後來都很照顧她，但你二叔去了，她的精氣神也沒剩下多少了，生下孩子後沒幾個月之後就也跟着去了......那時候我剛生下小丫沒多久，林建明就把你抱給了我，讓我把你跟小丫一起養着。”
林窈：......
她是個桃花精，以前在老桃樹裏困着，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聽村民們在樹下八卦，聽他們在樹下祈願，無盡的時間就靠琢磨那些人那些事打發，所以她還挺會聽人話的。
周巧娘說了一大堆，她一下子就聽懂了。
她大概是想說她并不是她跟林建明的女兒。
而是林建明的弟弟林建業的女兒？
周巧娘看林窈有些發懵，好像沒反應過來的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繼續喃喃道，“你抱過來的時候已經快四個月了，可是又瘦又小，看着比剛滿月的小丫還小，所以......所以後來小丫風寒去了的時候，我跟別人說，去的那個是那個孩子，你才是我親生的，沒有人不信，你大舅母有些懷疑，不過時間久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
至于林建明，從來都對孩子不上心，兩個孩子，他本來就分不清。
她道，“窈窈，對不起，因為我的私心，一直把你困在這裏......如果他知道你是他弟弟的女兒，肯定早就接走你了。”
而且，也不是沒有其他人來跟她問過林建業和她的情況的。
林窈伸手拍了拍她，道：“不會，就算是早知道，我也會陪着阿媽的。”
周巧娘臉上還滿是淚，聽到女兒這句卻是露出了一些笑出來，捏了捏她的手，含淚笑道：“也是......我的窈窈是最孝順的。”
不過說着，她臉上的笑卻又慢慢消失了，喃喃道，“你是個傻孩子，以前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給任何人，可現在......你大了，去林建明那裏可能比這裏要好，畢竟他要臉面......而且......我知道林建明，如果你是他的女兒，他肯定會為了自己的面子和前途，顧忌重重，不肯接你回城，但如果你只是他的侄女......那他一定會接你回城的......還有，你在城裏，說不定還有別的親人。”
“我記得當年有一個姓韓的年輕人，叫韓向軍，他來接你爹回城的時候還曾問過我你二叔和你的事，林建明臨走前那一晚我問過林建明，他說你二叔當年受傷跟那個年輕人還有他媽有些關系，應該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受的傷。”
“所以你做回你二叔的孩子，雖然也是沒有父母了，但卻可能有更多人護着你，他那邊的人對你也不會有太大的敵意。”
“窈窈，你不要指望林建明，更不要相信他......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記住，讓他送你去讀書，好好讀書，等你再大點，學了本事，就什麽也不怕了。”
其實林窈現在也什麽都不怕。
不過為了讓周巧娘安心離開，她還是應下了她，還發了誓，說會去找林建明，跟他回城，然後好好讀書......她天姿好，很聰明，本來學習成績很不錯，原先也考上了縣裏的高中，可去年周巧娘病倒，她放心不下周巧娘，高中讀了不到一年就退了學回來，一直留在了家裏照顧周巧娘了。
因為這個，周巧娘心裏一直都很內疚。
周巧娘聽她發誓這才肯閉眼。
不過閉眼的時候，卻有一滴淚從眼角滑了下來......臨死前，她口裏叫的也還是林建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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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巧娘下葬之後林窈就直接找了舅舅周大槐，讓他幫忙聯系林建明，說她要到城裏去。
這事周巧娘臨終前也求了周大槐，所以周大槐已經有心理準備。
不過他答應周巧娘時只是迫于情勢，可沒真打算讓林窈去城裏。
一來他收了林建明太多的好處，答應了林建明要好好“照顧”周巧娘母女倆的。
二來他和妻子吳冬梅其實已經幫林窈看中了一門婚事，就是小兒子工作的公社糧站站長的兒子，那孩子看上了林窈，站長和她老婆也都滿意這門親事，兩家已經搭過話，心裏已經都有默契了......
要知道他小兒子周國強在糧站現在還沒編制，只是臨時工，這有編制沒編制差別可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兩家結了親，那小兒子的編制肯定也就能解決了。
當然，站長那一家人也很不錯，是這十裏八鄉多少人想要都要不來的婚事......不說別人，就是周大槐和吳冬梅他們家自己的閨女都眼熱得很。
所以林窈真跑來跟他說要去城裏，周大槐面上就露出了難色。
他道：“窈窈啊，舅舅知道你答應了你阿媽，說要去城裏。可是窈窈啊，聽舅舅的，城裏并不是那麽好去的，你爸他......唉，”
“窈窈，你知道你爸在城裏還有一個老婆吧？她給你爸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前你爸遭難，她帶着孩子就跟你爸離了婚，可你爸一回城，就抛棄了你媽和你，又跟她複了婚，這麽多年也沒回來看過你們一眼，可見他現在就算心裏還有你，最看重的還是他現在的那頭家。”
“你說你要去城裏......這都多少年了，當年他都沒接你走，現在更不能了。或者，就算他肯接你去了，那也一定是他那個老婆同意的，這你以後要是去了那邊，在繼母手下生活，能有什麽好呢？”
“你想想啊窈窈，不說別人，就我們村裏那個紅梅，在她繼母手裏，過得是什麽日子？吃不飽穿不滿，從早到晚洗衣做飯下地幹活，她這家裏還有親奶還有叔叔嬸嬸呢。你去了城裏，就你一個人，到時候還不得任人揉搓？到時候一大家子的家務活，洗衣做飯抹地......良心再壞點，過兩年再把你嫁個什麽爛賭腿瘸的換彩禮錢，你能找誰給你做主......”
“就像舅舅想讓我嫁給二表哥那個糧站站長的兒子那樣嗎？”
林窈問他道。
周大槐：......
他的話一下子就卡殼了，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喉嚨似的......可他看外甥女，神色跟平常一樣，眼神清得跟村外的大潭水似的，帶着些好奇和疑問，可不是質問或者怨怼的語氣......
周大槐又找回臉來，但到底有些讪讪道：“唉，你這孩子，那怎麽能一樣，那盛家是多好的婚事，這十裏八鄉......”
“舅舅，你就打電話給林建明吧，”
林窈可沒打算跟他讨論那糧站站長家的婚事到底是不是個好婚事。
她做人可不是就為了嫁人的。
她打斷他，道，“麻煩舅舅請他過來周家村。舅舅也不用擔心他不肯來，我前兩天就已經寫了一封信，交給了別人，如果這幾天我出了事，那封信就會寄到林建明的學校，那他抛妻棄女，逼死女兒的行為肯定就會掩不住的......所以他會過來的。”
周大槐先才好不容易從外甥女前面的話中自己給自己緩過來，這後面的話又把他給噎住了。
他看着面前面色蒼白，一臉嬌弱，神色卻很平靜的外甥女，十分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什麽問題了。
在他印象中，這個外甥女一直都是個愚孝天真，善良得跟個傻子似的，更是個很容易哄的小姑娘，怎麽會說出這種話？
剛剛，她是在恐吓人吧？
而且不僅是恐吓林建明，其實也是在恐吓他。
意思就是，如果他不幫忙把林建明叫過來，就是在逼死她。
她死了，那封信舉報了林建明，林建明不得好，他又能好過？
而且她說的不是“我爸”，而是“林建明”，那語氣裏，哪裏有半分感情？
林窈看周大槐一副呆滞的模樣，嘴角忍不住翹了翹。
她道，“舅舅，麻煩你就打個電話或者發個電報給林建明吧。我這幾天身體不好，就先回去休息了。”
說完不再理會他，就像剛剛不過是跟他說了今晚想吃什麽菜一樣，一臉平靜地轉身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