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廂客随雲來裏吵翻了天,七爺和人擡杠回來發現小樹丢了,差點沒把弘策活吃了,圍着他打轉,邊轉邊罵:“怎麽樣?你霸占着她,這下子好了,人丢了,倒是找 啊,找着了嗎?你的人呢?號稱刀尖上行走的,敢情撇條子硬個頭,到後頭全蔫兒了?說我老七治家不嚴,你好到哪裏去?把人都撒出去呀,找不着全活剮了!”他 拍着膝頭坐下來,哭喪着臉念叨,“我們樹兒如今出落得這麽漂亮,落到人伢子手上還有好兒?八成賣給人做小妾去了,好好的姑娘讓那些泥豬癞狗糟踐,我心裏疼 得刀割似的……這孩子,誰叫你沒眼力見兒,你跟着爺多好,爺護着你啊……”
弘策不耐煩了,自己心裏亂得摸不着方向,老七還在跟前嗡嗡鬧。他轉過頭籲了口氣,吩咐哈剛道:“加派人手,各個人市上都給我盯着,不光綏芬河,周邊的營溝都要探訪。還有戍軍那裏,通傳下去,進出都要嚴查,不許人出大英地界。”
七爺拍案,“你這會兒着急了,早幹嘛去了?人是你帶着的,如今不見了,我只管問你要人,你還我小樹。”
他瞪他一眼,“咱們是一道出去的,那時候七哥在哪兒?你不是說多個人多個幫手嗎,自己跟人賽滑冰去了,眼下出了事你倒說得響嘴?”
七 爺被回得反駁不了,噎了下才道:“誰讓她願意和你在一起?她要是跟着我一塊兒下注,沒準兒就不讓人擄走了。”他一腔怨氣,別過臉低聲嘀咕,“也是命,怪她 自己瞎了眼,齊全人不好找,偏找個聾子!有點兒閃失連放聲兒呼救人家都聽不見……你說你一個殘廢,打着光棍得了,還琢磨讨媳婦兒,這不是害人麽!”
人 都有觸碰不得的軟肋,弘策正為丢了她滿心火燒,他還在這兒拿他的缺陷說事,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拔嗓子道:“你給我住嘴!人不見了我比你着急,我和她是 兩情相悅,你算個什麽東西!自己狗颠兒玩兒去了,怪她沒跟着你一塊兒撒癔症?我聾,是啊,我是聾子,可聾了是為誰,我自己願意的麽?我叫人害成這樣,我和 誰去讨公道?”他氣憤至極,人像繃緊的弓,滿面狠戾,“我找不到她,這輩子就耗在寧古塔了,勞七哥回去帶個話,就當我死了,從來沒有我這號人!”
他 拂袖而去,背後簾子一甩老高。再也不想見弘韬了,這個人除了會抱怨還會什麽?定宜丢了,世上沒人能比他更難過,問他現在的心,真恨不得找個地方痛哭一頓。 他一直盼着遇見一個人,好好的,和她厮守一輩子。他從小就缺失親情,長大後想盡辦法僞裝自己,不顯得低落,不讓人覺得他可悲可憐,可是天曉得他有多寂寞。
他 的世界是無聲的,希望有個懂他的人伴着他。定宜苦,他也苦,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在一起可以互暖。她的出現讓他心懷感激,當他以為自己終于塵埃落定,可是為什 麽又要經歷這麽多坎坷?他簡直恨自己,讓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帶走,她還能原諒他嗎?他是個靠不住的人,他有權有勢只會發號施令,沒有那幫供他驅使的奴 才,自己什麽都不是。真如老七所說的,他是個廢物,他對不起她。
他失魂落魄去了定宜的卧房,腳下蹒跚着沒有力氣,進屋反手關上 門,背靠棂子一點點滑落癱坐下來。抱住膝蓋把臉埋進臂彎裏,只覺滿胸排山倒海的痛,無論如何抓不着撫不平。她在哪裏?盧淵的人把秧歌隊圍堵起來盤查,問了 半夜一無所獲。他發急,把所有人都關押了,少不得一頓嚴刑拷打。可是更多的人如墜雲霧,還有的居然連先前幹了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想是被人下了迷藥。所以又 是個無頭案麽,這地方已經亂成這樣了?他一拳擊在青磚上,尤不解恨,接二連三地錘擊,把一塊完整的磚砸得四分五裂。磚屑嵌進肉裏也不覺得疼,再疼疼不過失 去她。
他一躍而起,揚聲叫岱欽,“等不到初二了,讓盧淵收網,索倫圖和岳坤都逐個拿,拿住了着道琴來見我。帶我的令牌去,命協領 調動駐軍,方圓百裏內不許遺漏一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到。知會吉林烏拉梅勒章京協查,各處往來人員都要過一遍,有可疑的就扣留……不能叫她離開這 裏,手指頭漏個縫,恐怕她就給被販賣到番邦去了。”
岱欽瞧他主子模樣不對勁,又不敢多言,應個是,領命退了出去。
他回桌旁面對油燈發呆,腦子裏千頭萬緒理不出章程來。究竟為什麽要擄她,是單純販賣還是某個看不見的對手打算用她要挾他?他一手覆住額,前額滾燙一片,左右不得舒展。沒有她的下落,他什麽事都做不成,如果就此失去了,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燈 火跳動,他眯眼看着,看久了天旋地轉,眼前全是她的影子。迷迷糊糊做了一場夢,夢見她回來了,渾身濕漉漉的,凍得嘴唇發紫,凄恻說“我冷”。他心都攥起來 了,快步過去摟她,可是剛碰到衣角,她一閃又不見了。他垂手站着,先前綏蘇河上的情景又再現了,現在回想起來仍是令人心力交瘁。
一 個激靈清醒過來,天快亮了。他推窗往外看,天邊浮起蒙蒙的青光,這一夜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他等消息等得發躁,在室內踽踽踱步。沙桐打簾子進來送茶點, 趨步道:“主子等了一夜了,怕身子抵擋不住。這樣冷的天兒,空腹不成,奴才尋摸了些糕餅,您就奶子用些個,身上熱熱的才好辦事。”
他搖搖頭,捂着臉長嘆,“是我不好,七爺說得沒錯,我沒用,經不住事兒,是個沒福分的。我自己也怨恨自己,為什麽會出這岔子。一個大活人,眨眼就不見了……”
沙 桐道:“您別這麽逼自己個兒,哈大人他們都出去了,整個綏芬河屁股大點兒地方,各處都有駐軍盤查,早晚會有消息的。主子還請稍安勿躁,您這樣奴才心疼。您 瞧您眼睛都紅了,用些點心靠炕眯瞪會兒,外頭有奴才替您盯着。您好歹保重自己,回頭溫大姑娘回來看見您這麽憔悴該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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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她心裏針紮一樣,他閉了閉眼,站在那裏不複以往挺拔,人微微佝偻着,把手按在窗臺上。
“你去給我準備一隊人馬。”他往外指了指,“我想起來,她曾經同我說過岳坤都言行怪誕,也許找到他就有她的下落了。”
沙桐忙阻攔道:“岱統領已經帶人出去了,還是主子吩咐的,逮索倫圖和姓岳的,主子忘了?”
他 哦了聲,往後退了兩步,“我頭暈得厲害,是忘了。”閑着又不知道該幹什麽,便一圈一圈地兜圈子。沙桐簡直沒法勸谏了,呵腰亦步亦趨道:“主子您這麽轉不眼 暈麽?還是停下歇會子吧,着急不能把溫姑娘急回來,咱們緩着來。嗳,您坐會兒、躺會兒,回頭姓岳的抓着了,還要您親自審問吶。”
他遲遲停頓了下,也不是不聽人勸的,緩步移到炕前,仰天倒下去,腿彎子都沒打一下。咚地一聲,沙桐聽得後腦勺一陣疼。
主子成了這樣,情這個字真害人不淺。他近前開炕櫃替他拉被子,瞧他雖不甚安穩,好歹合了眼,便不言聲蹑足退了出去。
半 夢半醒,精神緊繃,随時感覺她回來了,甚至連她打簾的樣子都看得清。他掙紮着醒來,再看屋裏空空,滿心只剩凄涼。把手背覆在眼睛上,一手抓住褥子,翻來覆 去再難入睡。不知過了多久,窗戶紙漸次發白了,一暗複一明,隐約有道人影移動,他料着又是幻象,只不敢睜眼,怕一睜眼又是夢一場。那人影卻到他炕前停住 了,冰冷的指尖探過來,觸到了他的臉頰。
他猛然驚醒,翻身坐起來,看着眼前人訝然低呼:“定宜?是夢麽?”
她拿手指壓住他的唇,擰身在炕沿坐下來,往前趨了趨道:“不是夢,我回來了。先前混在秧歌隊裏找你,沒想到越走越遠,後來要回來還經歷了一番波折。”她指指膝上水跡,嘟囔着撅起嘴,“你瞧連裙子和鞋都濕了,我冷得慌。”推他一下,“往裏一些,你捂着我。”
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找都沒找見,她就這麽回來了,沒有驚動外面的人?弘策納罕,也顧不上那些了,回來就好,他的心總算放下來了。只是疑心在夢中,怔忡着往裏挪了挪,空出半床來。看她解了衣裙,玲珑的肩頭在中衣下若隐若現,他不知所措,卻依然伸出手接應她。
沒有扭捏作态,她游龍般游進他懷裏,仿佛早已經熟悉了,緊緊攬住他的腰,深吸一口氣笑道:“真暖和,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弘策,你瞧我這樣,像不像山精野怪?”
她 行為有些怪異,但是論成精怪還不至于。橫豎已經在他懷裏,他不知道怎麽發洩內心充斥的感情,翻身把她壓住了,抵着她的額頭泫然欲泣,“你跑到哪裏去了,我 差點沒把綏芬河翻個個兒。這一夜你知道我是怎麽過的?你不在,我快要瘋了……我要瘋了……”他胡亂親吻她,“再也不許離開我,就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 去。”
她一手落在他肩頭,輕輕推開他,也不接他的話,側身替他解馬褂上的鎏金鈕子,“睡下了怎麽不脫衣裳?和衣躺着,起來了要傷 風的 。”複又軟語,“我也不好過呀,我也想你。找不到你我很害怕,外面那麽黑,地又廣,我一個人分不清方向,所以走了好久……好在回來了,對不住你,是我自己 不好,我糊塗了。”
她親他耳垂,溫暖的體溫,因為緊張,隔着兩層單衣簌簌輕顫。窗上高麗紙裏折射進來新年頭一道陽光,正落在她朗朗的眉心。她看着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專注,“咱們什麽時候成親呢,我等不及了。”
他心裏嗵嗵急跳,臉上氤氲出一層薄汗,勉力自持道:“等回京,我往上遞了折子,明媒正娶迎你過門。”
她抿唇一笑,“真的明媒正娶?”
他點頭說:“一定。”
她喟然長嘆,“有你這句話我也足了。漂泊了十多年,終于可以有個家,我心裏高興呢。”她伸出手指描繪他的眉眼,每一處細節都記在心上。描着描着,眼淚湧上來,忙別過臉,把淚埋進引枕裏。
他攬住她的身腰,看不見她的臉只覺惶恐。一切都像個夢,恍恍惚惚但又無比真實。他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用力握了握,“你怎麽了?這一夜遇見什麽事了?咱們還要共渡一輩子,你心裏有事別瞞着我。昨晚上叫你失望了吧?今後我一定加小心,絕不讓你一個人落單。”
她 搖搖頭,發梢擦過他的臉,癢梭梭的。略頓了下說:“不過是個意外,怎麽會有下次?你不曉得,和你分開,我就覺得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我猜你以後會不會迎娶 別人呀,如果我丢了,哪天又回來了,站在街角看十裏紅妝進你家門……其實你該配個更好的,只要她敬你愛你,我不會妒忌。”
“你在胡說什麽?”他低低斥她,“要是你丢了,我照樣上折子,福晉的位置永遠替你留着。我等你回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舍不得我。”
她 聽得發笑,分辨不出笑容裏的味道是喜是憂,“我不這樣想,如果我回不來,希望你忘記我。一輩子那麽長,你得找個伴兒,讓她照顧你。天底下冰雪聰明的姑娘多 了,你這樣貴重的人品,應當指個門當戶對的。丈人家門楣高,對你是個幫襯……将來哪天坐在大樹底下納涼啦,突然想起來曾經有個女扮男裝的丫頭和你有過交 集,也不枉我愛你一場了。”
他越來越驚慌,試圖從她臉上找出答案,“你到底怎麽了?怎麽老說奇怪的話?”
她噤了口,答應過三哥的話不能反悔,她信任十二爺,可是汝儉不能,她不能拿最後一位哥哥的性命冒險。
“我是太害怕,想得多了,神神叨叨的,你別放在心上。”她捋他鬓角的發,一遍一遍不厭其煩,“我最親的人除了你就是我師父,咱們成親後,你會代我照顧師父麽?”
他滿口應道:“這是自然,他老人家辛苦,這些年的恩情慢慢還,保他晚年衣食無憂。”
她含笑點頭,既這麽就沒有什麽可記挂的了,她自己不重要,只要各自都好,沒有什麽是她不能犧牲的。
靠得這樣近,女人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都是半圓,拼接起來才能完滿。第一次的美好和顫栗可以銘記一生,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裏。這邊陲小鎮上的客棧,運載了她所有的欣喜、彷徨和憂傷。
晨曦移将過來,跳躍着落在他肩頭,她淚水長流,抽泣着把唇壓在他脖子上,“弘策,不要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肉、就是肉就是肉就是肉……無限洗腦中→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