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也能讓大家看看嗎?……
想要讓記憶呈現在水鏡之上, 必須要将神識與之相連。
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因為神識是柔軟的,水鏡卻是鋒利的。即便大部分能自由掌控神識的元嬰期修士, 也難以忍受這種痛苦。
啾啾閉上眼睛, 感覺神識被一點點扯出來,不由得捏緊了手, 渾身發抖。仿佛被生拉硬拽出的是她的靈魂, 每拖出一點, 就是撕裂的疼痛。好不容易将她神識貫通水鏡, 她已經一身冷汗, 如同剛被人從水池中撈出來一般。
寒氣肆虐中,感覺掌門放在她頭頂的手上流淌出一股靈力, 竄進身體, 奔流在她的四肢百骸, 驅逐開所有森冷。
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句話。
仙人撫我頂。
啾啾手捏得更緊, 也将腦袋往下埋了埋, 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
她再怎麽強悍冷靜, 也只是一個小姑娘, 離開爸爸媽媽進入這個世界前, 她才剛剛參加完中考, 收到了聯邦第一高中的通知書。
她還沒能來得及去她的高中看一眼,還沒來得及坐一次新的空艇校車。
然後她就到了這本書裏。
曾經的大部分記憶都被年月的長河慢慢沖散,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朋友們的臉,只能懷抱着僅剩的珍貴寶石般的回憶,掙紮靠岸。
啾啾眼眶在一點點變紅。
茍七犬耳抖了抖,他不懂人類情緒, 卻聞到了很悲傷的味道。少年下意識想要寬慰一下正在忍受劇痛的小師妹,卻被隕星伸手按住。
隕星搖了搖頭。
“可是……”茍七不懂。
隕星什麽也沒說,只是拉着他,那雙細長卻柔和的眼睛卻看向兩個對峙的少女。
她們的事情之前也從寧溪那裏聽過一些。
不管怎麽說,兩個都是被命運玩弄了一把的稚氣未脫的小丫頭,她們看起來相似,又如此不同。
一個溫和,一個冷冽。一個的難過是因為受到了指責和煎熬,另一個的難過卻是因為感受到了別人對她的好。
啾啾在黑暗中蜷縮了太久,好不容易一絲光亮射進來時,她卻并不願意去觸碰,只是豎起自己的殼,在殼後謹慎的觀察。
就算是剛才,她也一身的刺,想要孤身一人同歸于盡。
她不是不相信她的朋友,只是太懂分寸,太懂分寸。
懂得讓人心疼。
這就是兩個孩子的不同。
棠鵲可以坦然接受別人對她的好,她會拉着同伴共同面對。
而啾啾則踽踽獨行,有來有往有借有還,她的世界只有人情,沒有感情。那些不求回報的好,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因為沒有人這樣愛過她。
隕星毫不懷疑,此時此刻茍七也好、寧溪也好,就像終于照拂到她身上的光亮,哪怕一句小小的關懷,也能讓她泣不成聲。
可對于那孩子來說,在衆人面前掉眼淚,恐怕比打斷了她脊梁骨,還讓她難堪。
許久後,啾啾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她的神識已經徹底連通了水鏡,仿佛一塊小石頭置入了平靜的湖面,水鏡上泛起了一圈波紋,漸漸擴散。最後一圈漣漪也消失時,鏡面上終于浮現出畫面。
從進入玉塔前開始。
衆人看見了啾啾足下那朵巨大的花型圖紋,也看到了少年們魚貫而入,棠鵲走在第三個,與啾啾錯身而過時腳步停了停,說:“阿鸠,以後你少碰這些機關陣法,爹娘不喜歡。”
她話語真誠,并沒有任何嫉妒不平,只是娓娓道來,想讓妹妹過得比現在好。
一看就是個幸福天真的孩子。
而啾啾想要收獲幸福,卻需要受困于種種限制條件。
棠鵲輕飄飄的頭發鍍上了玉塔的光,宛如夜色中發着光的蝴蝶,白皙的脖頸驕傲又高貴,身上那股自信柔和溫暖的氣息,誰看了會不喜歡。
可是接下來的畫面卻很諷刺,在遭遇了第一塊機關石板後,一行人讓啾啾走到了隊伍最前面。
啾啾就算是頭腦靈活,擅長機關陣法,可也不是神,有時候她也會一籌莫展,有時候她也會……受傷。
好幾次,出其不意的攻擊從她身邊擦了過去。
啾啾有回過一次頭,因為她的一绺頭發被一道掠過她脖子的火系法術燒焦了,發尾滑稽地卷翹起來。
也幸好只是頭發,再慢一步,興許就身首異處了。
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形象,也不會喊疼,就那樣繼續勇往直前。
一些顯而易見的機關倒還好說,一些特別危險的,啾啾便會機械地告訴他們,“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先去解決好,你們再過來。”
其中有一次,她轉過折角後,聽見了昆鹫的聲音。
小雀斑少年說:“你就那麽放心讓她去開這些陣法機關?”
應該是對棠鵲說的。
因為棠鵲揚着尾音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爾後昆鹫壓低嗓音:“別那麽沒心沒肺,她如果在機關陣法上動了什麽手腳,要傷害你,簡直輕而易舉!”
“別胡說。”棠鵲默了一陣,維護,“阿鸠是個好孩子,只是孤僻沉默了一些,她并不壞。”
她還說了好幾件不大不小的事,用以佐證妹妹是個好人。
昆鹫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你滿腦子都是相信她,自然看不到她使壞的樣子。”
這一切啾啾都聽見了。
小姑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皮膚被陷阱裏的一道水刃割開了,淌出絲絲縷縷的紅。
……
這畫面屬實有些煎熬,讓衆人忍不住沉默難受,視線圍着幾個人打轉。
昆鹫扼住自己一只手腕,皺眉別開了臉,小雀斑上寫了許多不甘心,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事。
棠鵲對妹妹的維護不似做假,正因如此,身為朋友才更要善意地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無。更何況棠鸠這種争強好勝又不聲不響的姑娘,一看就心眼不少。
他只是擔心棠鵲受到傷害,他有什麽錯?
——興許确實沒什麽大錯。
他們都沒有錯,即便旁觀的看客們也斷不了罪。因為哪一方他們都可以代入進去。
盲目付出的姐姐,好心提醒的朋友,還有被他們排擠傷害的妹妹。
有些人心生寒意,假如有一天兩姐妹真的反目成仇,會是什麽理由?
是因為妹妹受不了被姐姐的朋友這樣無端的猜忌。
還是如朋友所說——“瞧吧,我沒看錯吧,棠鸠人性本惡。”
這也是原著下的讀者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她們只知道少年們對棠鵲的提醒是真誠且正确的,棠鸠後來也确實“本性暴露”開始作惡,所以之前每一次對她的欺負都是正義的。
她們從來不曾想過,棠鵲朋友們對棠鵲的善意,都建立在對棠鸠的惡意上。
……
畫面繼續往前。
到了第五樓,啾啾與衆人分開,一個人探索向上的道路。
水鏡外的棠鵲也在這時候和啾啾對上視線,不可遏制的心尖發顫。
那些猜忌啾啾的話明明不是她說的,可她竟然像被抓包了似的,滿心愧疚,遍體生寒。
啾啾安安靜靜地盯着她,視線太具壓迫性,她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鏡上。
溫素雪也愣住。
——青鸾在畫面中出現了。
正如啾啾所說,他們二人對峙了好一會兒,不明所以。
啾啾并沒有害人之心,甚至還關切地問了青鸾半句。只有半句。因為那之後,青鸾就突然發動了攻擊。
那一瞬間,青色羽毛如同鋼釘一般刺入了啾啾身後的牆壁。
少女在千鈞一發之際跳到另一根柱子上,看向那排本來想要刺穿她脖子的鋼羽,默了默,才抽出長劍。
事情經過到這裏已經完全清晰了,确實是青鸾先攻擊的。
而且是帶着殺死啾啾的決心,攻擊了啾啾。
啾啾只是反擊。
青鸾的死也并非她造成,而是死于自殺。
真相大白。
堅混禪師想要切斷少女神識與水鏡的聯系,一只蒼白的手卻猛地斜斜伸來,攥住他,打斷了他的動作。
那只手不住發抖,堅混禪師轉過臉。
只見旁邊病态美麗的蒼白少年——也是和棠鵲等人一起進入玉塔的那位少年,死死盯着水鏡,下颚線繃得極緊,琉璃般的眼睛染上了一層紅。
他還想繼續看下去。
那後來,是啾啾與昆鹫的戰鬥。
她本來就被青鸾傷得半死不活,昆鹫那一戰更像是在燃燒生命與之對抗。到後來連靈力都用不出來,只能像條狗一樣,一次次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又一次次被掀翻,手臂斷了、手掌也被洞穿,遍體鱗傷。
揭示傷口是需要勇氣的。
幾乎所有年輕修士都在為這場面震撼,還有幾個女修捂住了嘴,驚愕不忍。
那不是在斬殺啾啾,那是虐殺。
而溫素雪當時在做什麽?
在門口聽着棠鵲的哭訴,為自己曾經真心喜愛過的少女漾起一絲又一絲的憐愛,就算已經有了啾啾,他還是舍不得自己白月光這樣委屈可憐,這樣六神無主。
所以他拿出了啾啾的靈珀仙果。
想到這裏,少年身子一震,竟然受不了似的,往後退開一步,也松了對堅混禪師的鉗制。整個人仿佛頹廢,沒了勁,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息。
喉頭蔓延上一股甜腥氣。
他想吐。
他從未這樣厭惡自己。
“阿彌陀佛。”
老和尚河長念一聲,将一枚護心符拍上他胸膛,再切斷水鏡的連系。
啾啾的神識終于被放回來,魂魄歸位的那一瞬,說不出是劇痛還是別的什麽感覺,她差點跌下去,還是寧溪一個箭步沖上來,扶住了她。
“小心!”
棠鵲則雙目失神,呆呆地盯着已經沒了畫面的水鏡……
“怎麽會……”她喃喃。
怎麽會?
明明應該是阿鸠的錯。
所有朋友都告訴她要防備阿鸠,不要那樣呆頭呆腦地對阿鸠好,所以她狠下心,就算棠折之和溫素雪來找她求情,她也堅持讓師尊罰阿鸠。
因為大家都說,阿鸠居心叵測。
她的朋友都這樣說。
她也确實看見了。她給阿鸠答題解惑,而阿鸠卻半夜偷偷爬起來挑燈夜讀,從不告訴他們她的學習心得,就那樣偷偷摸摸考到榜首,還故作一臉平靜。只是在回家時才洩漏出一二情緒,彎起嘴角,眼睛微亮地看向爹娘。
普普通通想要考個好名次,會對自己那麽狠心嗎?
若非想要超過她碾壓她踐踏她,怎麽可能會那麽狠心。
恨才讓人有粉身碎骨的動力。
她有時候的确是覺得阿鸠不太懂感恩的。
所以小青鸾死後,她第一次那樣決絕。不願意再忍辱負重,不願意再給阿鸠遞刀子傷害她的朋友。
但是現在,這水鏡上的一個又一個畫面卻告訴她,她難得的強硬,是錯誤的?
棠鵲渾身僵硬,許許多多目光紮在她身上,讓她識海沉沉浮浮翻來攪去。一會兒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笑話,一會兒又覺得妹妹不理解她。她充滿了委屈。
啾啾揉着額頭,擡起臉,依然面無表情。
“我的記憶你都看完了。現在,你也能讓大家看看嗎?”
“——你與青鸾結契時的記憶。”
棠鵲眼皮一跳,心髒如墜冰窖。
青鸾死前說,“我堂堂神鳥,豈能奴役于區區人類。她算什麽東西?笑話!”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像巴掌火辣辣地扇在她臉上。
那只青鸾不是因為棠鸠而死,而是因為她!
有一瞬間棠鵲覺得衆人的視線有如實質,将她戳得千瘡百孔,她又痛苦又冰涼又害怕。
等棠折之的目光也落下來時,她終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只好撲進離她最近的溫素雪懷裏,放聲大哭,像個小孩子一般委屈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