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修仙第八十七天
◎呵,嘴硬◎
風水輪流轉。
早晨令梨小聲罵賴床的薄念慈睡得像只豬, 如今薄念慈原話奉還,實現了兩人又一次的互相傷害。
“我和他不一樣,我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令梨深呼吸, 将懷中摟着白瓷果碗用力放回茶幾。
剩餘幾顆沒吃完的紫葡萄撞球似的在碗裏骨碌碌滾動,止步于男人抵在碗壁上的指尖。
薄念慈倚在軟枕上不慌不忙地吃葡萄, 令梨急匆匆跳下軟塌, 幾步跨到門口, 蹲在門檻邊探頭探腦。
一動一靜, 性格對比鮮明。
一個是行動力滿點随時随地做好準備拔劍就是幹的超有責任心的偵探小梨, 一個是事很關己偏偏高高挂起的擺爛摸魚人魔尊。
他們的搭檔,注定是一場悲劇。
“不追嗎?就這樣讓它跑了?”令梨看着門口擺放得歪歪扭扭、不似昨夜整齊的舊鞋,強迫症犯了。
說好的蜈城旅游業最後的希望呢?它怎麽可以如此輕率地對待它的工作它的使命?良心在哪裏, 職業道德又在哪裏?
“這雙鞋讓我想到話本裏一個故事。”令梨回憶片刻,換上給小孩子講故事的抑揚頓挫的語調,舒緩道:
“說是皇帝老兒欲為自己的太子擇一位太子妃, 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游園宴會, 邀請全天下的适齡女子前來赴宴。”
“一個富商家庭聽說了選太子妃的事情, 當家太太連忙為兩個女兒置辦了美麗的衣裙,期待她們嫁入東宮盡享榮華富貴。”
“太太忙着兩個親生女兒的大事, 又轉頭對富商原配妻子留下的小女兒道:你這個生來貧窮懶怠的姑娘!我帶你的姐姐們前去赴宴, 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掃地做飯挑揀芝麻,一步也不許踏出家門!”
“說罷, 太太将一碗白芝麻和一碗黑芝麻倒在一起攪合攪合, 命令小女兒在她們回家前把黑白芝麻挑揀分開。”
“繼母帶着兩個繼姐離開, 小女兒無助地說:可恨, 這個沒有品位的老女人, 黑白芝麻攪合起來灑在煎餅果子上最好吃, 她不懂烹饪!”
“小女兒一氣之下吃光了碗裏的芝麻。黑芝麻護發,小女兒因而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
“拜訪富商家的長公主見到小女兒的頭發,大吃一驚道:多麽美麗的秀發,我們皇家正需要優秀的護發血脈改善年老禿頭的命運,你就是最合适的太子妃!”
“長公主大力支持小女兒赴宴游園會,她為她準備了好看的衣服和一雙極盡奢華的琉璃水晶鞋。”
“小女兒穿上亮晶晶的琉璃水晶鞋,坐在馬車上吃了一個煎餅果子,戰意高昂地走進宴會主廳。”
“主廳裏,被父皇強制壓來相親的太子滿腹牢騷:他不想踏入婚姻的墳墓,他想去集市吃煎餅果子,要灑黑白芝麻的煎餅果子。”
“‘又是一張千篇一律的美麗面孔。’太子看着走進宴會廳的小女兒,挂上營業笑容歡迎她的到來。忽然間,太子仿佛聞到了令他魂牽夢萦的香味——是、是煎餅果子的味道!”
“‘你、你吃煎餅果子灑什麽顏色的芝麻?’太子結結巴巴地問。小女兒仰起頭,驕傲道:‘黑芝麻混白芝麻才是世間絕味,你若是不懂,你就是個沒品味的東西。’”
“太子大驚失色:世間竟有如此超凡脫俗的女子!如果娶不到她,我的靈魂我的修養我的一切美好的品質都要毀掉了!”
“太子當機立斷,向小女兒深情告白,懇求她成為自己的太子妃,日後他們每天都吃灑黑白芝麻的煎餅果子。小女兒嬌羞地捂住臉,不等她回答,宵禁的鐘聲轟然響起,小女兒驚呼道:‘不好,再不回家要挨打。’說罷,倉皇而逃。”
“小女兒慌不擇路,她腳上的琉璃水晶鞋不幸遺失了一只,被太子寶貝似的撿到。太子向全天下發布告示:誰能穿上這只鞋子,誰就是我命運中的太子妃。”
令梨:“之後發生了種種事情……最後,經歷了無數風波,太子和太子妃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
“多感人的愛情。”令梨贊嘆道,把目光挪回門口遺失的舊鞋,“你說,惡鬼遺留這雙死人鞋,是否也是為了尋找一位能穿上鞋子的女鬼?”
令梨的故事起承轉合高.潮疊起,每一個轉折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發展,種種巧思構造出的皇家愛情故事感人肺腑,茶館說書人要是聽見了,定然激動飛撲抱住令梨大腿,高喊道:恩人!求你,把看過的話本發我一份!
“依你的意思。”薄念慈聽完了令梨講的故事,眼神古怪,“惡鬼半夜丢鞋,是為了求親?”
這個答案的離譜程度和地脈操心蜈城旅游業論不相上下,薄念慈一時間陷入困境,不知該選哪一個。
他唯一知道的是,再讓令梨說下去,自己離被她洗腦已經不遠了。
“只是可能性的一種。”令梨嚴謹地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它千方百計引誘尊者前去的目的,只有将計就計,跟着它走一趟。”
将計就計,意味着遵循蜈城流傳的小詩,穿上這雙死人鞋,走向所謂的死人淵。
問題來了,誰穿?
“別看我。”薄念慈皮笑肉不笑,“繼舌頭之後,你的眼珠也不想要了?”
令梨看了眼髒兮兮的沾着可疑黃色油污的死人穿過的鞋子,堅定地搖了搖頭。
到前輩發揚風度的時候了,就算你沒有風度,也得給她發揚。
女孩子蹲在門檻邊搖頭晃腦,夜風刮進敞開的門扉吹亂她黑色的長發,衣袍緊緊貼在她消瘦的身軀上。
修仙之人不畏寒暑,令梨只是看着在風中受凍可憐,薄念慈知道她一點都不冷,還腦子發熱,盡想些不切實際的壞主意。
知道歸知道,表象誤人。
他不是動了恻隐之心,薄念慈漫無邊際地想,看小混蛋吃癟他高興得很。
只是為了避免她做些多餘的事情,要把事況掌握在手裏,免得她一出府像只灑脫的兔子蹦蹦跳跳,一不小心跳進溝裏撈都撈不起來。
明晚月圓,在他進仙府找到“那東西”的解藥之前,她不能有事。
暗色的魔氣萦繞在男人修長的手指上,它們分崩離析,它們聚合重組,飛快凝結成一具沉默的黑影。
令梨蹲在地上擡頭,看見黑影一步步向她走來,越過她,踏過門檻。
魔氣凝結的腳足踩在光潔的地面上,與舊鞋保持足了距離。
可當它擡腳又落下之時,半步之外的舊鞋消失得無影無蹤,突兀地套在黑影腳底,夯實了鞋與腳足的縫隙。
“魔化替身?”令梨感興趣地勾着門欄望着黑影越走越遠的背影,她看得正入神,整個人忽然被騰空拎起。
令梨:“……”
不知為何,她居然習慣了。
師兄也好,伽野也罷,都是一言不合拎起令梨衣領帶着她到處跑的類型。
前者稍好一些,把令梨拎到流雲劍上便松了手,後者改不了獸性,着迷于牙齒叼住令梨後頸的觸感。
現在又多了一個帶令梨呼吸高處新鮮空氣的人,她累了,不想掙紮了。
“等我日後有能力創造秘境小世界時,我一定要給秘境寫上這樣一條規則:身高高于我的人,砍了腿才許進。”令梨陰暗地想。
她不會把遺産留給比自己高的人,令梨說到做到!
薄念慈本沒有把令梨拎在手裏的打算,實在是她蹲在地上的姿勢太方便太順手了。
像兩只耳朵豎起來的兔子,讓人看着就想一把薅住,欣賞小兔子驚慌失措亂蹬腿的蠢樣。
“你怎麽不掙紮?”薄念慈不滿意地問。
令梨憑過往的經驗在空中調整了一個舒服點的位置,離宗後她沒用的經驗增加了很多,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派上用場。
“我掙紮了呀。”令梨敷衍地學烏龜劃水,四肢勉強動了兩下應付刁鑽的綁匪。
她從來不知道人質還有調節綁匪心情的義務,薄念慈是否對她要求太多?
“不跟上去嗎?”令梨費勁巴拉地仰頭看向紅衣男人,懇切地說,“再不追就跟丢了,這叫什麽——替身追鬼,有去無回?”
“丢不了。”薄念慈晃了晃手裏的人型挂件,“要丢也是先把你丢了。”
令梨:呵,嘴硬。
開玩笑,薄念慈把自己魂丢了都不可能弄丢令梨,否則誰來給他開仙府的門,誰來供他取樂,誰願意和這位喜怒無常難搞至極的魔尊大人徹夜長談?
要怪只能怪令梨太無可取代了,哪家人質能做到她這個份上?不愧是她,将內卷刻在骨子裏的女人。
破舊髒污的舊鞋踩在蜈城風塵仆仆的路上,碾過碎石嘎吱作響。
蜈城沒有明确的宵禁規則,但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早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
天黑閉眼不聞窗外事,哪怕趕屍人僵硬跳動的影子映在紙窗上來回閃爍,哪怕院中深井探出發青發黑的手指,緊閉雙眼的人們平躺在床,呼吸輕得幾乎不存在。
舊鞋一步步踩過,路過的民居沒有一家亮燈,風越吹越大,令梨兩手縮在袖袍裏,意外地沒吹到幾縷風。
夜風不約而同繞過薄念慈身側,連帶被他拎在手裏的令梨也沾光,不用額外梳理淩亂的長發。
“它是要去哪兒?”令梨小聲嘀咕。
禦劍飛行的時候不覺得,以腳步丈量才發現蜈城彎彎繞繞的小路複雜曲折,越走越荒涼頹敗,完全不像白日裏居民頗多的主城。
“完了啊。”令梨沉重地說,“蜈城旅游業這是沒救了,饒是地脈傾盡全力,這種荒涼到連情侶殉情都不會考慮的城市,哪有開發旅游的必要?”
“你關心的事情還不少。”薄念慈聽到了令梨小聲的碎碎念,啧了一聲,“妙青仙子的死活,宗門長老的安危,連蜈城的未來你都要管一管,怎麽不管管你自己?”
令梨茫然眨眼:“我很優秀,完全不需要管啊。”
又自律又自強,又體貼又周道,她有任何需要管束的缺點嗎?
薄念慈漸漸找到了和令梨溝通的訣竅:如果弄不懂她說話的神奇邏輯,千萬不要執着于弄懂,當作沒聽到就好。
“我是指你自己的死活。”薄念慈換了個更徹底的說法,“兩天了,想到逃離我的辦法了嗎?說來聽聽。”
“說來聽聽”,落在令梨耳朵裏自動翻譯成:我無聊了,想聽聽你不自量力的主意,開心一下。
“我不信你真的認命,一點兒活下去的信心都沒有。”薄念慈笑起來,涼薄而不懷好意的笑,越無情殘忍越動人。
“別告訴我:為了替蜈城凡人解決作惡的惡鬼,正道之女置生死于度外,在生命的倒計時裏舍生取義,不求活命,只求于短暫的餘生做盡善行。”
薄念慈道:“太荒謬了,我會被你活活笑死。”
“荒謬?”令梨歪了歪頭,好心道:“容我提醒,你正在和我一起做你口中的荒謬之事。”
“逃命與善行又不沖突。”令梨盯着魔化替身拐進深巷的背影,“尊者難不成想和我玩貓抓老鼠的游戲,看我每天滿心惶惶眼神怨毒地四處亂蹿,你游刃有餘一次次摧毀我的希望,讓我死在無止無盡的絕望中?”
“驚人的惡趣味。”令梨踢了踢腿,示意薄念慈邊走邊說話不要站着不動,“如果你覺得那樣比現在更有趣,我也不是不可以配合。”
有趣?薄念慈眼眸眯起。
趴在地上滿身是血的女孩子被他揪着頭發擡起頭,她啐一口血沫,眼中濃郁的恨意刻入骨髓,恨不得吃薄念慈的肉喝他的血。她不顧髒污的衣服和打折的骨頭,像瘋了的小獸般揚起傷痕累累的爪子。
抱着葡萄果碗的女孩子舒舒服服靠坐在貴妃榻上,一顆葡萄接着一顆葡萄塞進嘴巴。如果不用吃食堵住她的嘴,她就要說些魔性又洗腦的話,用一碗貢品葡萄換一時的清淨,薄念慈竟然覺得還不錯,不虧。
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面在男人腦內交替閃爍,他一時覺得報複小混蛋就該下手狠一點打斷她的傲骨,一時又覺得能用幾顆葡萄敷衍的女孩子也挺好養,逗着好玩。
難以抉擇,為什麽不能全都要呢?
令梨不知道自己險些又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她在鬼門關轉了太多圈,守門的陰兵都累了:要麽進來要麽滾蛋,我不用下班的嗎?
“替身進院子了。”令梨忍不住扯了扯薄念慈的袖子,小聲催促,“快點呀,我們也進去。”
薄念慈沒有第一時間回話,令梨心裏着急,怕又跟丢了:明晚月圓入仙府,今晚是最後能捉到惡鬼的機會,來都來了,好歹讓她有始有終。
薄念慈只分神了一會兒,忽然,他感覺腰間被輕輕撞了一下。
撞過來的腦袋毛絨絨的,像小動物無用的頭槌,提醒她不合格的飼主:快走,前面有好玩的,帶我去玩。
令梨的本意不是這個意思,但看起來太像了,毛乎乎的撒嬌又耍賴的小動物,受制于人,最兇也不過含着人的手指磨牙。
“要是打得滿身是血,毛發黏着血污可不好洗。”薄念慈自言自語,“還是算了。”
令梨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她的嘴唇忽然碰到一個圓潤水靈冰涼香甜的小東西,被人捏着往她嘴裏送。
這東西令梨今夜吃了好多,一碰就認出來了,她張嘴咬住葡萄。
“最後一顆,再沒有了。”薄念慈松開指尖,甩幹指腹殘留的汁水。
他突然很想拿點什麽喂她,所以就這樣做了。
沒有起因,也沒有緣由。
可能是因為,就算人養兔子是為了有朝一日吃掉它,捏着胡蘿蔔條喂兔子的時候,也希望它蹭蹭自己的手,而不是一口咬過來吧。
複雜而難言的心情,心情的主人找不出頭緒,浮起又沉下的思緒好似薄念慈指腹沾染的汁水。
水痕輕輕一抹便消失了,甜蜜酸澀的氣味久久不散。
作者有話說:
小梨:難懂の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