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節
前進就好了,哪怕這條軌道是大家想象出來的。
“好了。”
費蕭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
費蕭将票和身份證揣進口袋,向安檢口走去。
他背着包走到候車區時,白色的高鐵剛剛駛來。
順着寒風呼嘯的方向。
車程很短。在車上,他發消息給遲婆的家人,說他是泳隊的費蕭,想要去看看她。然後他緊緊握着手機、抱着書包看無數的景色從窗外掠過,樓宇、田野和墳墓。
他等着手機振動的那一下,等啊等,可中間的響動全是APP在提醒他今天有什麽體育新聞、娛樂花邊。一直到下車後坐上公交,他才得到回複,說晚上六點是探視時間,他可以來。
費蕭是害怕醫院的。小時候是因為怕打針吊水——也不知道國內的醫院為什麽那麽愛給小孩打吊瓶,而現在的恐懼來自那一晚短暫的住院經歷,那個奶奶在深夜發出的尖叫聲讓人窒息。他很難接受這樣近距離地目睹這個處所将人的生老病死全都無情地揉捏在一塊兒,像對待一盒作為玩具的橡皮泥。
遲婆住在京市人民醫院。費蕭在網上查了,這裏的腫瘤科是省內最棒的。他卻寬不下心來。
傍晚,陽光早早地偃旗息鼓,世界昏昏沉沉。
費蕭快步往住院區走,正好有上面放了擔架的推車推着一個人匆匆地往前去。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人身上蓋着白單子,露出半邊臉,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心又被揪住了。越往深處走,來蘇水的氣息越來越濃,眼前也出現越來越多的白色。
阿姨給的地址在四樓。客用電梯壞了,只剩下醫用的,他只得一層又一層地爬上去。室內空調溫度開的很高,費蕭很快出汗了,他把圍巾帽子什麽的團成一團攥在左手裏。
在護士臺附近,他再次見到遲婆的大女兒。她把灰色的大衣搭在手臂上,毛衣也是灰色的,只是顏色稍微淺一些。那阿姨對他還有印象,走過來,對他輕輕笑了下。
“來啦。”
費蕭看到一張寫滿疲憊的臉。阿姨的衣着發型都十分得體,只是眼眶微微發紅。她說話的聲音壓的很輕,非常嘶啞,可能在醫院消磨的這些日子已經耗光了她的力氣,這種無力反而讓她開始釋放莫大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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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病的重,有時候糊塗,不記得人,還愛亂說話,你別介意,”阿姨輕聲說,“你們泳隊的人還記得來看她,我們都很高興。但病人比較脆弱,我們稍微呆兩三分鐘就好,多說些好聽的。”
費蕭點點頭答應:“好。”
阿姨伸手推開病房的門,跟在費蕭身後進去,就站在門口,示意費蕭可以到病床前,她就先不過去了。一間病房內有三張病床,彼此間用白色的簾子隔住。離門最近的那張床上,躺的就是遲婆。
屋裏消毒水、藥物、衛生間夾雜的味道讓費蕭一時間有些頭暈。他還是走了進去,一直到遲婆的床邊。她微微閉着眼睛,睫毛還在顫動,應該還沒真睡着。
遲婆瘦了,她的面頰開始向內凹陷。
她的手臂很細,但紮在上面的針卻很粗。
讓人不忍。
費蕭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他想轉過去尋求阿姨的幫助,但還是止住了,在床頭蹲下身子,輕輕喚了一聲:“遲婆。”
“遲婆?”
遲婆睜開眼睛。
費蕭很敏銳地注意到,她眼裏閃過了一線亮光。
遲婆還認得他。還認得他啊。
遲婆顫巍巍地伸出手來,幹枯如柴的手指牢牢握住費蕭的胳膊。
“別,這還紮着針呢,您別碰着。”費蕭小聲說,按住她的手。
“阿蕭啊……”
“我信你,你是個好孩子,不是壞孩子,不是……”
費蕭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我知道,遲婆。”他幾乎半跪在地上,貼着她耳朵說。
“我也信自己。”
遲婆眼裏的光很快就消弭了。
她變得木然,□□聲格外痛苦,好像突然又完全不知道面前的男孩子是誰。
費蕭聽的心驚,去叫阿姨,阿姨擺擺手說沒事。“習慣了,”她說,“她總是這樣叫,這還不算最厲害的。叫的我們都木掉了。”
費蕭沉默了。
醫院不允許太長時間的探視,他很快就和阿姨一起被驅逐到走廊上,和病床隔了一道白色的門。
阿姨靠着白牆,垂着頭,倒出一點清涼油在手心裏搓揉,然後一下一下地按自己的人中。
來不及和遲婆的家人告別,費蕭迅速地朝着樓梯口奔去。
他的眼淚已經噴湧而出。
他一路跑到住院部的大門口,坐在臺階的角落,把頭埋進手臂,失聲痛哭。
兩年多前的那個夜晚,那他努力不去觸碰的記憶再次躍入他的腦海——
——“這不是我做的!”
——“你打印的東西就放在那裏,還不認嗎!”
——“我會游出比他更好的成績,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費蕭你怎麽還不明白,做人有問題,你就從根兒上壞了,一個壞了的人去做什麽做的再好都沒有用,做人才是一切的根本!”
——“賈老師您是不是搞錯了啊,費蕭這孩子不是這種人,他是個好孩子啊……”
——“不是,遲阿姨您在這兒添什麽亂吶!”
第一個耳光。又要落在他臉上的第二個耳光。發瘋的小獸一樣的男孩撲過去擋,對方竟然向後摔倒了,一團混亂,布滿世界的嗡嗡聲如蜜蜂群聚……
對話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交疊、重複,漸漸變成了刺耳的轟鳴。
淚水已經糊了滿臉,風一吹臉生疼。但不知道為什麽,費蕭并沒拿手上的圍巾去擋。他想,吹一會兒吧,吹一會兒吧,就當這是場夢一吹就醒了好了。
來往的醫生護士路過他。有的看他一眼,有的漠然無視,也有的停下來似乎想安慰,但想了想還是離開了,留他一人蹲在那裏。
他們已經看慣了每天發生在這裏的生離死別。
太多人在這裏痛哭了,以各種的身份與角色。為孩子的病痛而無助的父母,為掙錢晚了來不及孝順爸媽的孩子,為情侶所承受的病痛而不忍而自責的男男女女……也有人忍着,不能哭。也有人實在是太苦了,所以哭不出來。
這是每個人的必修課,邊際的悲痛必将會随着經歷的次數遞減。
他們清楚,別人幫不得。
費蕭想到更早的時候,也許是八月份,也許是九月份,唐昭輝找自己談過一次話,起因是他聽聞了劉飒那些排擠的話語。唐昭輝問自己:“當初為什麽離開?”
費蕭說:“他們懷疑我靠着抹黑別人去取得機會。如果真如他們所想,我的成績在他們眼裏怎樣都是髒的。他打我,我很生氣,就動了手。那段時間我賭氣想,離開就離開了吧,我不想比了。”
唐昭輝只是說:“你确實可以做出這種選擇。”
他沒有發表多餘的評論。
費蕭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想起了這段對話。
對話發生在唐昭輝的辦公室,那天唐昭輝靠在巨大靠背的椅子上,費蕭難得地以這樣近的距離觀察他。唐昭輝眼睛很大,又是雙眼皮,上了年紀後眼下的眼袋很明顯。他整個人的氣勢是向上的、高昂的,可不多的瞬間還是難得地吐露出一點疲态來。唐昭輝越來越習慣于一些動作,比如反複按揉自己的太陽穴,再比如一下下地用食指去刮眼皮,像是讀書時大家在大課間做眼保健操那樣。
回家後,費蕭對費中通說:“我會留在省隊裏。”
他曾有過一次逃離京市的經歷。如今又有一個離開的機遇擺在他面前,但費蕭想他更應該去面對。
費中通總習慣性地擡手想摸摸費蕭的頭,但現在費蕭已經比他高出太多。他老是忘記這一點,印象裏的費蕭還是當初那個個頭夠不到陽臺、看不見窗外風景的樣子。他手臂舉起來一點,又放了下去,點點頭,說:“好。”
這并不是他和蕭小岑理想中的答案。但他們并沒有阻攔。
兩周後,費蕭回到京市。他手上的石膏被拆去。他的傷恢複的不錯,醫生說他可以回歸訓練狀态。他搬回宿舍,重新投入到訓練中去,這次的目标是備戰全國游泳錦标賽。
遲婆的君子蘭依舊擺在泳池旁的窗口。費蕭和柳小龍抄下了養花的方法,每天都照着做,倒多少水都要用量杯精确到毫升。但他們在這個領域是不折不扣的菜鳥,自認連仙人掌都能養死的。沒過兩個禮拜,君子蘭就爛根了。
他們把君子蘭挖出來,用剪刀剪去爛掉的根,按網上說的從藥店買了一瓶高錳酸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