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日白頭。
沈淮安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到達眼前的這個地方的了,眼前是一條湍急的河水,河水甚至是黑色的。只是在他靠近的時候,那些黑色的河水卻清晰的映出他的容顏。沈淮安低頭細視,倒影裏的男子白發紅眸,手中一節玲珑骨,恍然若瘋魔。
手指細細的摩挲着手中的那一節白骨,沈淮安拼命汲取着最後的溫暖。當玲珑骨上的餘溫散盡的時候,沈淮安知道,這個世界上屬于他的最後的溫暖,從此之後已經消失了。
師父。
沈淮安的唇動了動,想要念叨出這個簡單的音節。可是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吐出這樣簡單的字符。這兩個字就像有千斤之中,滾在他的舌尖,滾落他的肺腑。
師父,師父,師父。
這兩個字曾經是沈淮安全部的幸福,而如今,曾經的幸福就像是世界上最短的詛咒。掌心的冰涼而光滑的觸感告訴着沈淮安,他已經失去了。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師父了。
什麽是失去呢?
就是,三歲那年将他從冰冷的湖水中抱出來的身影再也不會有。
就是,後來他的每一次取得微小的進步的時候的溫柔鼓勵再也不會有。
就是,那個分明已經是高絕卻唯獨肯為他俯身向這個紅塵的白衣仙長再也不會有。
就是,莫南柯,再!也!不!會!有!
這一刻沈淮安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他曾經那麽努力的修行,想要追上師父的腳步。他曾經以為閉關的百年光陰只是零丁而已,總有一天,他會用這零丁百年換取和師父長久的相聚。他曾經以為一切都來得及,什麽都是來日方長而已。
可是現實比想象中諷刺,它用自己的殘忍告訴沈淮安,根本就沒有什麽來日方長。最想要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再高深的修為,再長久的壽數,也不過是更長久的折磨而已。
人生艱難唯一死。沈淮安在看見師父碎落成點點靈光,消失在他的眼前的那一刻,真的是恨不得随着師父一道去了。
長久以來小心翼翼的壓制在內府之中的力量開始翻騰,沈淮安只覺得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再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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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禍蒼生,不負黎民。曾經師父教給他的字字句句,沈淮安一句也不曾忘卻。身體裏的力量開始暴走,他下意識的避開了人煙,而後放任自己一路奔馳。師父教給他的,他下意識的遵循着。
可是,誰又在乎呢?他的師父已經不在了。
師父你看啊,淮安很乖的。你說的什麽淮安都是記得的,淮安很聽你的話的。所以,師父,回來好不好?再看一看淮安好不好?
沈淮安的眼珠猩紅着,血紅的淚珠順着臉龐滑落,又被風吹走,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讓人不确定他到底有沒有哭過。
這是沈淮安最後一次哭。曾經他的時候,莫南柯總會把他抱在懷裏細細的哄。那個時候,沈淮安仗着自己年幼,會因為貪戀這一點嬌縱而刻意的哭。莫南柯能夠看破他那點小心思,卻也不點破。因為他樂意去寵這個孩子,這個他親手養大的乖巧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淚水被風幹,在臉上留下幹燥而微疼的淚痕。沈淮安将臉埋在掌心,再擡起頭的時候,他眼中最後一絲虛僞的溫柔已經湮滅。而今,他的眼神之中只剩下了冷漠和虛無。
莫南柯。這個名字曾經是他此生唯一的溫暖,而今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魔障。本來就是執念已深,而失去了所一直固執的東西,他又怎麽能夠不瘋魔呢?
身體裏的那陣寒涼開始暴走,沈淮安只覺得周身的血液都是灼燙,可是百骸卻是俱涼。用力的抱緊懷中的玲珑骨,沈淮安向後仰去。身後是湍急的黑色河水,沈淮安對自己說,若是能有幸随師父去了,那就算天道垂憐。
而他若茍活至今,那麽就是天道不仁。蒼天不仁,他又為什麽不能怨恨?
冰冷的河水很快包裹住他的四肢。沈淮安在一瞬間生出有過一個癡念,所以他不願掙紮的任憑自己沉入了河水的深淵之中。他癡癡的想着,是否會有一個人将他從冰涼的河水之中拉起,就如同三歲那年一樣。
終歸是癡念了。懷抱着懷中那個承載着他整個世界的白骨,沈淮安緩緩的墜入了深淵之中。
看似湍急的河水在深處卻意外的平靜,他緩緩的下墜着,仿佛沒有盡頭。沈淮安靜靜的阖上了眼睛,然後就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了。
經年修為一朝散去,血脈之中潛藏的力量開始漸漸覺醒。沈淮安到底是渡劫期的修為,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散去了周身的靈力。沒有平白的修行,準确的說,沈淮安的靈力不是散去,而是緩慢的進行了轉換。
他身負五靈根,又修行混沌篇,五彩斑斓的靈力自有順序的沿着他的筋脈游走。而當他墜入這條奔騰的河流的時候,那些靈力開始混合。內府之中潛藏着的白色真氣仿佛一雙無形的手一樣,将沈淮安筋脈之中的五彩靈力翻攪融合,最終化為了濃稠的黑色。
當融合盡最後一縷靈力的時候,沈淮安開啓了血脈傳承。
他曾經隐約感覺過自己并不是尋常的修士,甚至站在了修士的對立面。但是當他接受了整套完整的傳承的時候,他才驚覺,一切都像是個笑話。他的修仙是個笑話,他的修為飙升是個笑話。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笑話!
他是天魔遺脈,是魔界至尊。讓一個魔族的領袖去修仙,難道不是笑話麽?
天魔,生于天地初開之時。天魔而生魔族,而天魔,就是整個魔族的始祖。當年仙魔大戰之後,魔族被封印在倉山之北的苦寒之地,作為魔界統領的天魔族只來得及趁天帝不查送出一滴蘊藏着他全部力量的精血到人界。
那滴精血落地便潛藏在一個凡人的血脈之中,悄然的傳承了下去。那個凡人便是沈家的先祖。為了保證血脈的完整和精純,天魔血并不會分化,所以每一代的子孫之中只會有一個人繼承天魔的血脈。而天魔血脈亦不會每一代都絕醒,唯有繼承之人厭惡天道,淡漠塵世之時,天魔的血脈才會初現端倪。
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此而已。
而沾染了天魔血脈,自然和凡人已經不同。沈家的子孫一旦有人覺醒了血脈傳承,其他的人也會沿着血脈的聯系而迅速的變為魔族。這些魔族雖然和凡人看起來無異,甚至會出現特別有修真天賦的子弟,但是卻會收天魔血脈的驅使,成為魔族之中的貴族。
這是天魔為魔族的絕醒埋下的伏筆。他為自己的血脈留下了複興的力量,因為他始終相信,蒼山是封印不住他的種族的。總有一天,帶着他的血脈的子弟會重新踏上外面的徒弟,而一直被誤解被打壓的魔族也終歸會有自己的生存之地。
只是,他做的這一切并非沒有代價。為了送出這一滴精血,天魔已經殒身。而為了保證天魔血脈的完整傳承,被封印進蒼山以北的魔族傾盡的是一族之力。
在蒼山的酷寒之地之中,天魔隕落之後,實力最強的魔族被奉為魔尊。魔尊之所以受到魔族的尊重是因為他支撐着魔族流傳下來的大陣。這個陣法保證着天魔血脈的傳承,待到有人繼承了天魔血脈之日,就是蒼山的整個魔族傾覆之時。
随着沈淮安身體中的血脈絕醒,蒼山封印中的魔人除了魔尊之外,都化為巨繭。魔族不死不滅,他們化為最初的形态,等待着他們的天魔完全吸收了精血之中的傳承之力的時候與天魔一道新生。
組人全部成繭,魔尊卻很是欣慰的笑了。傳承大陣耗費了他不少的魔力,樓別恨用自己的打到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卻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也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吾王,族中老幼皆待君歸。汝歸之時,吾族必将享舊日榮光。
随着沈淮安血脈的融合,曾經湍急的河面漸漸結上了堅冰。黑色的河水讓人看不清河底的境況,沒有人知道,在這條河的底部,一個白衣白發的男子正抱着懷中的白骨正仰躺在河底。若非他眉目緊鎖,那他簡直就像沉浸在一場異常溫暖的夢中。
天魔族又何如?再神奇的血脈也抵不過在夢境之中和師父相處的時光。即使知道這不過是大夢一場,沈淮安寧願永遠不要醒來。
多好,夢裏有花有草有山有水,還有師父。夢裏他還年幼,那個帶着清冷的香味的懷抱就像是他的整個世界。沈淮安下意識的抱緊懷抱,可是那個白色的身影瞬間化為了虛無,他惶急的用力擁抱着,卻只抱到了懷中的白骨。
夢中的溫暖瞬間消失,只剩下了殘酷的現實。沈淮安睜開眼睛的時候,沒有無上宗的山山水水,也……沒有師父。
只有冰封的河面和懷中森森的白骨。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抱緊了懷中的白骨,沈淮安破冰而出。他的眼神中再也沒有舊日的溫柔,曾經的種種全部褪色,他亦不在是沈淮安。
蒼天負他。竟連一個和師父生死相随的機會都不給他。那麽他憑什麽不能怨恨?更何況他生而為魔族,此刻就已經站在了天道的對立面。
從此之後,他是莫怨天。抛卻沈姓,抛卻師父留給他的名字。用師父的姓将那道白色的身影狠狠印在心上。既已怨天,又何懼逆天!
莫怨天今後走的每一步,都是逆轉天命,颠倒命格。他不懼中途殒身,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要将師父喚回來。
魔族天生反骨,天道要抹殺的人,他偏偏就要讓他活過來。
莫怨天的神情帶着無限的默然和堅毅。這是他全部的執念,哪怕将這天地攪得天翻地覆,也要讓那人回來!因為那是他全部的執念,從此以後,也将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師父。師父!
在天魔族的傳承之中,莫怨天找到了起死回生的法門。只是那個法術從來都沒有人用過。魔族寡情,鮮少有人為了另一個人窮盡天才地寶挽留生命的。而莫怨天能,上窮碧落下黃泉,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為了他的師父,他總要試一試的。
懷中的玲珑骨成了至關重要的東西。當年的青霄老祖已經身死道消,但是住在流雲珠的混沌卻推算出來莫南柯的神魂并沒有消失。這個結果成了點燃莫怨天死灰一樣的殘生的火星,他開始塑一個空殼,等待他師父的回歸。
冰玉為骨,忘川之水為血,三生花為皮肉。莫怨天翻攪人間,踏落黃泉,搜集了種種天靈地寶,小心的塑造着一具空的軀殼。他的修為已經高絕,但是要想搜集齊這些東西也破費波折。
将其中的艱辛略過,莫怨天小心的将從不離身的玲珑骨安放在陣法中央。他祭煉了八十一天,期間他剖開了胸膛,每一天都将自己的一滴心頭血滴在白骨之上。魔族的血脈讓他不懼任何傷害,身體上的破口很快就會愈合。所以剖開胸膛這樣殘忍的事情,他每一天都會在自己的身上做一次。
整整八十一天,當多年不見的容顏又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莫怨天的雙手都是顫抖的。耗盡他靈力的祭煉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可是莫怨天不顧自己還在顫抖的雙手将陣法中躺着的那人小心的抱了出來。
那人是赤裸的,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是由自己親手塑造。莫怨天不是不知道如今自己的懷中的不過是個軀殼,可是當他又一次觸碰到那柔軟的肌膚的時候,他的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
将臉埋在懷中的那人的青絲裏,屬于沈淮安的遲到了百年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沒有人相信,在那一刻,後來縱橫三界的天魔莫怨天,抱着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卻哭得像是個孩子。